当李宽给皇祖父准备的那块青鱼石,被他加工成软玉时,已是数旬之后。
无可奈何春已去。
五月初一,宜纳财、栽种、祭祀、安葬。
这一日,李宽几乎如同活在梦里一般。
从启殡开始,他便如同牵线木偶一般,被几个弟弟轮流照看着,一直到傍晚时分,李渊的棺椁被送入献陵,他仿佛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青鱼石!”
“二哥,你昨晚就已经将青鱼石放在皇祖父的灵柩里了。”此时陪在李宽身边的,是李治——这位向来性子跳脱的晋王殿下,今日却是难得的稳重:“皇祖父他老人家,哪怕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感受到你的心意……”
“什么呀……”李宽闻言深吸一口气,望着不远处已经被封闭的墓门,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老头儿昨晚还骂我来着,说我跟人喝酒不带他……”
“二哥……”李治闻言瞬间眼眶变得通红:多年兄弟,他怎么不会懂二哥心中的难过。
“我当时还跟皇祖父顶嘴了。”李宽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我说他老人家以前跟人喝酒的时候,不也没带我么——而且每次我去他那儿,舞姬总会提前退场,稚奴你说……你说这老头儿是不是忒小气?”
可是小气老头儿,你怎么就不能长命百岁呢?
李宽想到这儿,突然快步来到那封闭的密室前,在一众即将离开的大臣们的注视下,缓缓跪了下去。
“皇祖父,”李宽的声音不大,除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李治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听得清:“孙儿知错了,当年喊什么唐高祖啊……”
当年祖孙俩谈笑的画面,犹在眼前,可当一道墓门隔开了生死,曾经还是天真孩童的楚王殿下,终于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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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龙首原上,李宽的帐篷里,太子、蜀王、魏王、燕王、梁王、晋王、襄城公主、汝南公主、长乐公主、兰陵公主、兕子公主,纷纷围在李宽的床榻前,面露担忧之色。
“大哥,二哥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兕子握着李宽的手,眼中犹有泪光闪烁。
“太医说,宽弟这是伤心过度……”李承乾今日也是劳累了一路,这会儿眼中已尽是疲惫,但他还是强撑道:“安神的汤药已经服下了,具体什么时候醒来……或许在今天夜里,又或许是明早。”
“宽弟最是重情义,这些也在意料之中。”襄城公主闻言,轻轻替李宽掖好被角,接着又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兕子的肩膀:“兕子,咱们先回去,别打搅你二哥休息。”
“我……”兕子闻言就想拒绝,可长乐公主却在此刻轻声道:“兕子,听话。”
兕子闻言抿了抿嘴,随后她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兄长和阿姊们,末了小声道:“那阿姊,我们把帐篷再移过来一些,靠二哥近一点儿,好不好?”
“好……”长乐公主闻言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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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醒了?”
当李宽从昏睡中醒来时,他的帐篷里,还保持清醒的,就只有一人。
小天师,张镇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李宽望着头顶的帐篷,他大概能猜出自己是怎么躺在这儿的。
“寅时了,”张镇玄闻言小声回了一句,接着指了指在靠近门口位置打地铺的李承乾、李恪、李泰、李祐、李愔以及李治六兄弟:“几位殿下,都累着了。”
“……”李宽闻言从床上起身,探出头去,只一眼,就发现某位“守成之君”的睡相极其之差,整个人横躺不说,那脚丫子就搁在他四哥的脑袋旁边——也难怪青雀做噩梦,这会儿鼻子还在痛苦的抽搐呢。
“殿下,给。”张镇玄来到李宽窗前,将一封信交给自家家主。
“……”
李宽没有问写信之人是谁,他默默打开信封,将信取出。
宽儿吾孙,见字如面:
汝见此信时,祖父当已安厝献陵矣。
祖父深知,若有此一日,届时世间最哀者,莫过于汝这痴儿也。
乖孙,勿悲,人生在世,谁能不死?
况祖父此生并非虚度,吾自太原起兵,历经七载光阴,终取天下,这般光景,亦当得一声 “壮哉”,汝以为然否?
昔年汉高祖刘邦定天下,亦耗时七载。
吾固远不及汉高祖,然吾终成唐高祖矣。
吾之一生,能有此番成就,早已知足。
祖父此去,乃赴汝祖母之约——吾会亲口告之汝之祖母,乖孙已成才,且远胜其父多矣。
吾料汝祖母闻之,自当大喜。
宽儿,汝念信至此,亦自当开怀。
另,下葬日,汝观皇祖之陵,气派否?
然气派虽盛,身死之后,陵寝壮丽又何益哉?
人生海海,天地寥廓。
乖孙,汝本当自在身,是为遨游天地之游龙,是为拂竹之风,越涧之水,是朝霞初升,天际最美之云卷;是晚风徐拂,檐角最柔之月光。
此,方为汝。
将相王侯,千秋万载。
所谓功名利禄,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
罢了,罢了,祖父酒酣,不知所言之道,是否为大道之言;更不知吾乖孙,肯认皇祖此道否。
然祖父确知,祖父得宽儿如此之孙,他日九泉之下,见我李氏列祖列宗,列祖列宗见吾有好圣孙,亦会谅解吾之昔日所犯诸多过错。
嘻,祖父思及此,复大喜,而欲再饮佳酿。
此信遂止。
勿念。
李渊留给李宽的信,很短,且时而正经,时而顽皮,可这里边儿不光夹杂着老人对孙儿的关心,还有体贴、教导与祝福。
“呼……”帐篷内,李宽看完信,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回首看向张镇玄,蓦然笑道:“皇祖父他老人家……夸本王是天边最美的云彩唉……”
“……”张镇玄闻言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只知道,此时的楚王殿下的心境,并不像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这般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