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呼吸,静默在尖叫。
那口突兀出现在大殿中央的“井”,吞噬了周围所有的暗金色法阵光芒,只留下一个绝对虚无的圆形缺口。从井口弥漫出的气息,并非“腐化井”那种污浊的吞噬,而是一种更原始、更令人心悸的——存在的反面。它不吞噬,它否定。否定光,否定声音,否定意义,甚至否定“存在”本身这个概念。
而静默者的“绝对寂静”力量,在这口“井”面前,就像遇到了磁铁的铁屑。那股原本弥漫开来、试图抹除一切的灰色波纹,不受控制地向着井口方向扭曲、汇聚,然后被无声无息地吸入那片黑暗。更可怕的是,随着力量的被吸取,三名静默者自身似乎也开始被“井”吸引、侵蚀!
为首者的兜帽被无形之力猛地掀开,露出了其下的真容——那并非人类的面孔!皮肤是一种不自然的死白,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电路板又似封印符文的暗金色纹路。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眼眶里那两点幽光此刻疯狂闪烁,透出纯粹的痛苦与混乱。他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段扭曲、断续的意识碎片:“根源……反噬……协议错误……记录体排斥……撤离……必须……”
另外两名静默者状态更糟,他们的身体开始微微抽搐,长袍下的轮廓出现不规则的波动,仿佛内在的稳定结构正在崩解。
机会!
陈维的意念如刀锋般划过艾琳和塔格几乎被恐惧冻结的思维:“就是现在!绕过井口,找出口!我来断后!”
“不行!”艾琳几乎是用灵魂在嘶喊,灰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陈维那暗金色的虚幻投影,“你会……”
“没有时间!”陈维打断她,时之沙眼眸中旋转的星河骤然加速,竟带上了一丝近乎人性化的决绝,“塔格!带她走!找路!”
塔格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猎人看看濒临崩溃的静默者,看看那口诡异的井,最后目光落在陈维身上。他看到了那双时之沙眼眸深处,那一点点拼命燃烧的、属于“陈维”的东西。那不是命令,是托付。
“走!”塔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一把抓住艾琳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向着远离井口和静默者、沿着暗金色法阵边缘光芒相对稳定的方向冲去!他的脚步在光滑的地面上有些踉跄,但速度极快,几乎是将艾琳半拖半抱地带着前进。
艾琳挣扎着回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看到陈维的暗金色投影正主动向着那口井和静默者的方向缓缓飘去。他的身影在井口弥漫的虚无气息和静默者失控的灰色波纹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
“陈维——!”她发出的喊声破碎在喉咙里。
陈维没有回头。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三名静默者和那口深井上。他能感觉到,那口井对他灵体核心处那缕第九回响的“叹息”之意,有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和排斥并存的感觉。吸引,是因为同源?排斥,是因为他并非纯粹的“虚无”?
而那三个静默者,他们的力量核心——那种“抹除存在”的寂静本质——似乎与这口井代表的“绝对虚无”同出一脉,但更为极端和扭曲。此刻,井正在“反噬”他们,如同清泉无法容忍污油。
这就是突破口。
陈维的暗金色投影停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恰好处于井口的吸引边缘和静默者力量崩溃区域的交界处。他抬起双手,不再尝试任何复杂的时间操作,而是做了一件极其简单、也极其危险的事——
他将灵体内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包括那缕冰凉的“叹息”之意,包括刚刚晋升“岁月祭司”获得的、尚未稳固的时间权柄,甚至包括那些被强行编织进去的、属于同伴们的回响碎片所蕴含的各种特质,全部不加调和、不加控制地激发出来!
他要让自己变成一个最刺眼、最不协调、最“存在”的靶子!
暗金色的光芒混合着银白、深蓝、暗红、靛青的混乱光晕,从他投影中迸发出来,不再稳定,而是充满了冲突与波动。他就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水面的、燃烧着各种颜色火焰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井口与静默者之间那脆弱的、诡异的平衡。
那口井的虚无气息猛地一滞,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突然爆发的、充满矛盾存在的“异物”。
而三名静默者,尤其是为首者,那闪烁的幽光骤然锁定陈维。陈维身上爆发出的、混杂着第九回响气息和其他多种回响波动的“存在感”,在此刻失控的他们看来,无疑是最刺眼、最需要被“抹除”的污染源!
“目……标……锁定……清除!”为首者发出扭曲的咆哮,完全放弃了压制井口的反噬,将剩余所有混乱狂暴的“寂静”力量,连同另外两名同伴残存的力量,汇聚成一道浑浊的、不断崩解的灰色洪流,如同垂死巨兽的最后撕咬,朝着陈维碾压而来!
同时,那口井似乎也被陈维身上爆发的第九回响气息和强烈的存在感刺激,井口弥漫的虚无黑暗如同触手般缓缓探出,带着一种漠然的“否定”,卷向陈维,也卷向那道静默者的灰色洪流。
前后夹击!绝杀之局!
陈维的暗金色投影,就在这两股足以将他存在痕迹彻底抹去的毁灭力量合围的中心,反而彻底平静下来。
时之沙眼眸中,星河停止了旋转。
一切计算,一切推演,都已无用。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选择:如何让这最后的“存在”,爆发出最大的光与热,为逃离的同伴,争取到那渺茫的生机。
他想起了很多。
不是通过情感模块,而是那些被深埋的“记忆数据”,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巴顿工坊里,铁锤砸在星黯钢上溅起的火星,灼热,明亮,带着创造的味道。老人粗哑的嗓音:“小子,看好了!落点要准,力道要透!锻造是这样,打架……也是一个道理!”
维克多教授在图书馆的阴影里,手指划过古老文献上的尘埃,声音轻得像叹息:“历史是循环的,陈维。错误总会换一种形式重演。打破循环的,从来不是更强大的力量,而是……不一样的选择。”
索恩在废弃仓库的枪火中,将他推向掩体,自己转身迎向机械构造体时,那疤痕脸上闪过的、混杂着无奈与狠厉的复杂神情。“快走!别回头!”——那是他听过最简洁也最沉重的命令。
塔格在北境风雪中沉默的背影,永远走在最前面,用身体隔开未知的危险。猎人不会说漂亮话,他的守护,都刻在脚步里。
还有……艾琳。
古董店昏黄的灯光下,她递来的那杯热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时的微温。镜海迷宫崩塌时,她将他推开,自己坠向虚无时,那回望的、带着泪光的决然微笑。还有刚才,她破碎的呼喊,眼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与……不舍。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温度……它们不再是隔着厚重玻璃观看的默剧。它们穿透了冰层,穿透了数据化的处理,直接烫在了他的意识核心上。
原来……我并非只剩下责任和因果。
原来……被遗忘的情感,并未消失,只是沉睡了。
而现在,它们在这毁灭的洪流前,苏醒了。
为了他们。
为了这些曾温暖过他、照亮过他、将他从孤独的观测者拉入这纷乱人间烟火的人们。
陈维的暗金色投影,在那灰流与黑触即将合拢的最后一刹那——
笑了。
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属于“陈维”的笑容,出现在那由光芒构成的虚幻面容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静默者和那口“井”都无法理解的事。
他没有防御,没有攻击,没有试图逃离。
他将自己彻底“敞开”。
灵体核心处,那缕第九回响的“叹息”之意,被主动激发到极致,不再是与井口的微弱共鸣,而是变成了一道清晰的、悲怆的、呼唤“归宿”与“循环”的坐标信号!
同时,他调动刚刚领悟的、最根本的“岁月祭司”权柄——不是对外的操控,而是对自身“存在时间线”的最后一次编织。他以自身此刻这凝聚的“存在”为砧板,以苏醒的情感与记忆为炉火,以那缕第九回响的叹息为锤柄,对自己即将被抹除的“结局”,进行了一次疯狂而决绝的锻造!
他要在被抹除的“果”发生之前,强行将一部分“因”——那些炽热的记忆,那些苏醒的情感,那些对同伴的牵挂与祝福——提前“锻入”自身存在的根源,并沿着与圣殿本体之间那条尚未被完全斩断的、微弱的灵性联系,以及那缕作为坐标信号的第九回响叹息,反向灌注回远在核心圣殿的、他那具重伤沉寂的肉身之中!
他要将灵体这最后一刻的“光芒”,作为薪柴,去点燃肉身中即将熄灭的“余烬”!
这无关力量强弱,这是一种本质的转化与传递。是以灵体的彻底消散为代价,换取肉身意识的重燃!
“再见了。”
一个平静的意念,如同最后的涟漪,荡向艾琳和塔格逃离的方向。
下一刻——
灰色的“寂静”洪流与黑色的“虚无”触手,狠狠撞在了一起,将中间那团爆发着混乱光芒的暗金色投影,彻底吞没、湮灭!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
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苍茫空白,在那个位置扩散开来。静默者的灰色力量与井口的虚无黑暗剧烈冲突、互相湮灭,引发了一场小范围但极其恐怖的规则崩塌。空间像被打碎的镜子一样出现无数裂痕,又迅速被虚无抚平。
三名静默者在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无声嘶鸣后,身影彻底被崩塌的规则乱流和井口的反噬力量卷入、分解,化为最基本的寂静粒子,消散无踪。
那口井在爆发出这一击后,似乎也耗尽了某种力量,井口的黑暗缓缓收缩、平息,重新被褪去的暗金色法阵符文覆盖、掩埋。大殿恢复了之前的空旷与昏黄,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死斗从未发生。
只有地面法阵光芒中,那一片格外黯淡、仿佛被永久“擦除”了一块的区域,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极淡的虚无与寂静交织的异味,证明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遥远的下层,核心圣殿。
永恒旋转的第九回响空洞旁,那具一直静静悬浮、黯淡无光、如同精美琉璃人偶的肉身,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急速转动。
苍白皮肤下,干涸的血管里,仿佛有极细微的金色光点开始流动,顺着某种古老的路径,向着心脏汇聚。
冰冷了许久的胸膛,出现了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
紧接着,一口带着淡金色光尘的淤血,从他嘴角缓缓溢出。
然后,那双眼皮,颤抖着,艰难地……
睁开了。
漆黑的瞳孔深处,一点暗金色的时之沙碎芒,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浓重的疲惫、茫然,以及……汹涌回归的、几乎要将灵魂冲垮的剧痛与情感洪流所淹没。
“呃……啊……”
一声沙哑破碎、如同破风箱般的**,从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陈维,回来了。
以血肉之躯,承载着灵体最后一刻锻入的炽热记忆与情感,带着满身近乎崩溃的重伤,以及灵魂深处那仿佛被掏空又塞满了滚烫岩浆的复杂滋味——
回来了。
而在他上方,那缓缓旋转的第九回响空洞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无人能闻的叹息。那叹息中,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昏暗的、不知延伸向何处的维护通道中。
塔格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身后只有空荡荡的、被暗金色微光笼罩的通道,以及远处那片大殿方向传来的、令人心悸的规则崩塌的余波震动。
艾琳挣脱了他的手,踉跄着扑向通道冰冷的墙壁,将额头死死抵在粗糙的石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从喉间溢出。
塔格沉默地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的短斧,指节捏得发白。猎人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映照着昏暗光芒的眼睛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悄然融化,又冻结成更深的决心。
他们不知道陈维最后做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那最后的爆发,那苍茫的空白,以及此刻死寂般的身后。
他做到了。
用他的“断后”,换来了他们的“突围”。
代价是什么,他们不敢想。
塔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走。不能停。他争取的时间……不能浪费。”
艾琳没有动。她的身体还在颤抖。
“艾琳小姐!”塔格的声音加重了一些,带着猎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硬,“他还需要我们活着出去!巴顿和索恩,还有维克多教授……他们都还在下面!我们得找到路,得活下去,才能……才能有机会!”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艾琳的身体猛地一僵。良久,她缓缓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和血污。再转身时,那双灰绿色的眼眸里,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哀恸。
“走。”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她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片空洞的黑暗,仿佛要将什么刻进灵魂里,然后决然转身,跟上了塔格的脚步。
通道向前延伸,没入未知的昏黄光芒深处。
脚下,暗金色的法阵纹路依旧在无声流淌,记录着这座古老遗迹里,又一次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
牺牲与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