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语对于曹文焕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他的母亲是着名的满语学术研究专家。
如果不是因为他从小耳闻目濡,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满语,他也决不会想着去夜探满虏的营盘。
他很成功的用满语套出了今夜的巡营口令。只是这个满语口令“塞思黑”却是汉语“狗”的意思,而满虏用这种字眼当巡营口令,倒真是令人有些喷饭。
蛮人就是蛮人。
“兄弟,你是哪个牛录的,我怎么没见过?”
“你可要小心了,咱们有一个兄弟被不明身份的汉人杀了,适才固山大人已经下令,今夜要严加防备,不要让汉人的军队偷袭了咱们的大营。”
几个巡哨的披甲兵,对于说着一口流利满语的曹文焕没有产生丝毫怀疑。
固山大人?难道叶臣在大营中?曹文焕记得历史上,满清军队入袭内地,八旗都派遣了各自的旗丁入关,其中统帅镶红旗的就是满洲固山额真叶臣。
虽然骗过了几拔巡哨,但是曹文焕知道今夜想要进入满虏的大营,可是有点困难了,他和曹林出来捉生的时候,手脚不利索,放跑了一个披甲兵。而这个披甲兵一定已经将遇袭的事情上报给了统帅满洲兵的旗主了。
怎么能顺利的进入满洲大营呢?
曹文焕坐在马背上,苦思了半天,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伸手将衣甲撕开,又下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做出十分狼狈的样子,然后把头盔取下,露出头上的猪尾巴辫,这才重新骑上马背,飞驰向镶红旗的满军大营。
还没到木栅围成的正门前,就听到有人用满语高声呼问口令。
曹文焕把口令喊了出来,策马驱驰到营门前,故意一头扎下了马背,这一记重摔,虽然是假的,但是全身骨架还是仿佛散了架似的,痛得他大叫了一声,假的几乎也变成真的了。
营门内冲出几个满兵,把他扶了起来。
“你怎么了……”
“有小股明军袭击,我要见固山大人,快闪开,我有事情禀告……”
满语和猪尾巴辫,还有这半真半假的话,让营门的守卒没有怀疑,也无暇去检查和盘问。曹文焕更不想和他们说废话,耽搁的一长,引来了满洲的将官过来问话,恐怕事情就容易穿帮了。
所以他立刻推开身边的营门兵,跌跌撞撞的冲了进去。
满虏的营盘驻扎在一处平原上,背后依靠着一个村庄,周围用木栅围绕起来,村庄前布满了营帐,从规格上看,满洲兵的每个牛录都有固定的位置,马匹由各牛录自行管理。
曹文焕冲进来之后,就在营门兵看不见了的地方停下来,现在已是时,天色昏暗,大部分满洲兵全部在营中昏昏欲睡,这些旗丁从攻破边墙进关以来,每天都要行军数十里,攻城掳掠,十分消耗体力,所以驻营休息的时候,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营中偶尔可以看到手持火把的巡营披甲兵。这些满洲兵在外面严防死守,可是内部却稀松平常。
原来以为这件事很难办,可是从眼前的情况看来,应该是变得比较容易了。
曹文焕一手握刀,紧张的扫视着周围的满兵,现在他身在虎口,半分也马虎不得。
满军的草料堆积在村子和营帐相临的一处地方,这些干草足有几大垛,旁边还有十几辆大车,可见,行军的时候,辅兵自然就会押着这些车,跟随大军行动。
现在,几个养马的牛录旗丁,还在断断续续的扛草料,另有二个旗丁手中握着长枪,脑袋对着脑袋呼噜呼噜的打鼾。
曹文焕等着几个养马的兵扛走了草料,四周扫了一遍,没人注意了,就乘机把取暖用的火盆端过来,挥手扔在了草垛上……
……
“着火了,着火了……”
满人的营房一下子变得有点混乱,许多睡不卸甲、刀不离手的披甲兵以为遇到袭营了呢,纷纷躁动起来,抽刀扛枪的四处找马。
天干地燥的,干草一着起来,哗啦哗啦的就仿佛燎原之势。
看着忙忙碌碌有点混乱的辫子兵,曹文焕冷笑一声,夜里风大,火借风势,把半边天都照亮了,这下够辫子兵喝一壶的了,马匹缺少干草吃,对于行军是大有影响的,战马对于辫子兵而言,就像是他们的第二生命。
自己的满语真没白学,如果不会说满话,根本就不可能混进来,这么容易的做成这件事。
目的已经达到,并且亲眼看见火势成形,满清兵纷纷到村子里提水前来救火,曹文焕迅速转身,直奔营门的方向,只要找到自己的战马,就可以离开这里。
二百步……
一百步……
马上就要奔到了营门口了……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的满语在身子后面响起:“站住。”
曹文焕一惊,现在距营门只有一步之遥,他紧紧握住刀柄,脚步加快,心中在暗暗的算计:营门前一共有六个满虏披甲兵,自己的战马也在边上,如果飞快的扑过去,能不能突破这六个人的阻挡?营门外没有拒马,这个还好点,但是需要打开营门,然后才能策马出去。只要慢了一步,身后肯定会扑上来数十个披甲虏兵,随后就会越来越多……
现在他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击倒六个人,然后打开营门,上马,出门……
生死在此一线!
拔刀!冲出去……
心念在心中一转,长刀刚刚推出鞘半寸,忽然,从两边的营帐后面,冲出数十名清兵弓箭手,几十支箭杆齐刷刷对准了他。
只有十步的距离就可以到营门了……
曹文焕缓缓的回过身,就看到一个披着将军甲的满虏军官虎步龙形的站在他后面二丈远的地方,军官身后还有二十几个披甲兵,手握战刀,排成两排,长刀出鞘半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曹文焕知道自己现在硬拼,就是死路一条,战端一开,全营的批甲兵就会大批大批的涌来,当年曹文诏大帅,就是几千对数万,后来身陷重围,亲手格杀数百名贼寇,力尽之后,自杀死的。
“哼,绑了!”军官冷冷地喝了一声。
三个披甲兵走上前去,一个把曹文焕的长刀卸了,另外二个则用绳索将他牢牢的捆缚起来。
曹文焕任由满兵绑了,心中却在闪电般的转着念头,看来,下一步,他们肯定要推我去见奴虏的固山额真叶臣,我该想个什么办法和这个老奴虏周旋呢?
十几个披甲兵在军官的带领下,推推搡搡的将他带到中军大营。
曹文焕看到一个五旬左右的削瘦老者端坐在椅子上,正在装模作样的看书,外面几个干草垛烈火熊熊,这老奴虏却好像完全不知情一样,依然把手指伸到嘴唇里沾沾唾液,然后一页一页的翻书。
“固山大人,奸细抓到。”军官抱拳作揖,然后退到一边。
“跪下。”两个披甲兵狠狠点了曹文焕的腿弯,曹文焕紧绷着双腿,丝毫不为所动。两个披甲兵大怒,使劲在他腿弯上踹了一脚,曹文焕仍然昂然不跪。两个披甲兵从两边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向下按动。
“不用了。”大帐上首坐着的固山额真叶臣说话了。他的目光依然在书本俊巡,却用一种慢悠悠地语气道:“小小年纪,做人还很硬气,难得呀,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叶臣用的是汉语。
曹文焕知道现在生死系在一线,这老虏奴随时都可能杀了自己,但是他现在实在有点摸不透这个老家伙的底子,他在点火之前,明明已经看得非常清楚,周围确实是没有人注意到,为什么会被这个发现?
曹文焕决定和叶臣先打个哑迷,探探情况。
“大人,奴才实在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不知道大人为什么绑了奴才,奴才实在不服。”曹文焕用满语大声嚷嚷,表现得非常冤枉一样。
嗯?叶臣斜眼望向曹文焕,用一种异样的口调道:“你说什么?你会满语?”
“奴才是满州镶红旗下丁口,当然会满语。”曹文焕仍然大声嚷嚷。
叶臣一对浓眉皱起,把手中的书本哗的一声合上,身子向前探了探,老谋深算似的一笑道:“小子,你当老夫是三岁小娃娃吗?来呀,把他的头盔去了。”
一名披甲兵把曹文焕的头盔摘下,立刻露出了和叶臣一模一样的猪尾巴。
叶臣一下子愣住了,目光疑惑的转向了旁边的军官:“梅勒章京顾纳岱,这是怎么回事?”
顾纳岱也是一呆,躬身回道:“大人,营中的草料着火,奴才听说情况,立刻出去,却看到旗下勇士都去救火,唯有这人,行色匆匆直奔营门,所以奴才猜测,此人一定是混进营盘中的奸细,这火,也一定是此人放在,所以才把这人拿下,急送固山大人处问罪。”
原来顾纳岱只是看到了自己没去救火,才做出的这么个推测,这下曹文焕心里就有底了。
“大人,奴才冤枉,求大人作主。”
现在不跪不行了,曹文焕单膝跪地,心里暗暗发咒诅誓,老叶臣,我今天跪你一次,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你跪我十次。
“固山大人,先前时候,奴才标下的巡哨牛录中,有二名士兵遭人袭击,一名兵勇被人掳走,尸体也不见了,奴才就一直防备着,生怕有汉人穿着大清勇士的盔甲,混入营盘,现在营盘草料起火,如果不是这个奸细做的,又怎么解释?”顾纳岱一板一眼的道。
叶臣听了,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曹文焕,又看了一眼顾纳岱,忽然淡淡一笑,道:“其实要分辨奸细,何其容易,只要把这个丁勇所属的牛录额真找来,让他辨别一下,这人是不是本牛录中的士卒,不就清楚了吗?”
曹文焕心头一惊,这个狡猾的老奴头,如果真按照他的说法办了,那自己今日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事不迟疑,曹文焕抗辨似的大叫一声:“大人,奴才有话要说。”
“讲。”
“固山大人,奴才有罪,奴才确实有事隐瞒大人。”
“哦,何事?”叶臣伸手翻了一下桌上的书页,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奴才记得,我大清宽温仁圣皇帝,一直告诫奴才们,凡我旗人,一定要诚守本心,不可有欺诈哄骗。可是,奴才一家有负皇上对奴才们的期望,这次固山大人带领旗下丁勇,征讨明国,奴才一家,随征的本应该是奴才的阿玛,可是由于奴才一家的主人病故,奴才阿玛感念主人以前的恩情,日思夜想,一病不起,奴才不得已,偷偷用了阿玛的名字,代阿玛出征,事先并没有请示,请大人责罚。”
“哦?”叶臣道打量了一下曹文焕,“你阿玛叫什么,你叫什么?你们的主人又是谁?”
曹文焕慷然道:“奴才阿玛名叫牙赖图,奴才名叫格里阿,奴才父子都是萨哈廉贝勒的包衣奴才,二个月前,老主人升天,奴才的阿玛痛哭流涕,一病不起,随后皇上要发大兵攻打明国,奴才不得已,这才代阿玛随军出征。”
叶臣听他说过这些,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本来对他的疑心,一瞬间去了大半。
曹文焕说的这些事,都发生在二个月前,这个旗丁,连皇上登极时被称为宽温仁圣皇帝都清楚,而礼亲王代善第九子萨哈廉也确实去世了,这件事,即使是明国辽东的大吏也不一定知道,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才发生两个月,根本就不可能传的这么快。
而这小子本人,即会说满语,头上的辫子也不是假的,对大清的事如数家珍,看来不用验证,也知道顾纳岱抓错人了。
叶臣想到这里,微微一笑,但是即然排除了奸细,这马料草垛又是怎么烧起来的呢?叶臣手下的这几千旗丁,都是从辽东带过来的满人,若说有奸细能够混进来,这种可能还真是微乎其微,看来这草跺着火,毛病还是出在那些看草料的奴才身上。
叶臣对曹文焕不再怀疑,但还是顺口问道:“本旗草垛失火,你为什么不去灭火,反而有出营的意图?”
曹文焕听他说“草垛失火”,知道他已经对自己去了疑心,暗暗一喜,道:“奴才不敢隐瞒大人,奴才害怕被其它牛录里,认识奴才的旗人发现,上告到固山大人这里,固山大人会降罪给奴才一家,而顾纳岱大人又一路跟着奴才,所以奴才一时慌不择路,就直奔了营门,现在奴才即知难罪责,只好把事情的始末如实告诉固山大人。”
曹文焕觉得自己很有编故事的天份,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不出差子的话,这条命就算保下来了,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对历史掌故知道得较多,今天绝对不会逃脱厄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生存就是要懂得变通之道,当年如果韩信不能忍受胯下之辱,就不可能成为后来的淮阴侯。
叶臣,这笔债我和你记下了。
顾纳岱听了曹文焕娓娓道来,似乎也感觉到自己好像真的是抓错人了
“好了,”叶臣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就不愿意罗嗦了,挥挥手道:“给格里阿松绑,你们都出去吧!”
曹文焕装出无限欣喜的样子,道:“大人,奴才代阿玛出征,你不治奴才一家的罪?”
叶臣叹了一口气,笑道:“你阿玛感念主人恩情,何罪之有啊,本固山又不是庸人?”其实叶臣也知道,萨哈廉是礼亲王代善的儿子,现在真正直接掌管两红旗旗权的正是代善,何况父亲有病,儿子代父从征也属正常,只是下面的掌管牛录的额真为什么也跟着隐瞒,这个可要好好调查一下,不过今天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
曹文焕和顾纳岱一齐退出了中军大帐。
马料跺的火焰已经灭了,许多折腾了半夜的兵勇也都陆续回营歇息。
顾纳岱一出了营帐,就猛拍曹文焕的肩膀,笑道:“格里阿兄弟,是我错怪你了,让你受罪了。”
曹文焕故作猥琐的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他对顾纳岱说道:“大人,奴才现在有一事要告诉大人,请大人一定要答应。”
“哦?什么事?”
“大人请到这边来。”
曹文焕把顾纳岱引到了附近的一处无人注意的暗角,顾纳岱心里虽然奇怪,可是现在对他已经不怀疑了,所以就问道:“你究竟要问我什么事?”
曹文焕见左右无人,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的耳朵靠过来。
然后,曹文焕悄悄凑上去,在顾纳岱耳边冷冰冰的说了一句:“大人,你知道吗,我想要你的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