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荒唐嬉
“那殿里是什么人？竟下这般重手？”
胖子跌坐枯萎的草茎丛，上身横七竖八的几道伤口已经止血，血迹破碎的道袍上晕开。他的脸像是涂了一层油彩，各种颜色都有，左眼则因为眼角上的小裂口而不停的眨动。子杞要帮他处理伤口时，他坚称只是皮外伤。再查查他的脉象，果然生猛的象一只野猪，没有受内伤的痕迹。
“他？一个傻蛋而已！他出身高贵，本有可能挽救天师道破碎的局面。可是他真以为自己是天人之姿呢，对自己的天赋太自信，就是傻蛋一个！被困了自己设下的牢笼里，现可好，不知哪年哪月才出得来了！”
子杞听得越迷糊，让他从头解释。卢胖子看着他的眼睛，难得露出严肃神情，说道：“这几乎是龙虎山公开的秘密，山上几乎所有修道的人都知道，可是没人愿意跟外人说出来。你得跟我立誓，不能跟别人……算了，去他妈的立誓！我相信你不是个长舌妇。即便你说出去也不甚打紧，他既做得出，还怕丢人么？”
这事对卢旭来讲，很不好开口，可是想到刚才那人的不留情面，他就自认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了。“二十年，还是二十一年前，总之是当年的那场灾祸，你该听冒襄提起过？圆明天师没多久就死了，山上人心惶惶，有的人被吓破了胆，有的人叫嚣着要复仇，整座龙虎山都乱成了粥，可外边的人似乎都变成了虎狼。那时候，我才这么大。”胖子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只有现的一节腿长。
他记事儿早，记得那时候每隔几天，就会有几个血淋淋的人上山。他们都是些精英弟子，平时仙风道骨，连道冠上都插着鹤羽，平时多乎自己的仪容啊！可那时候却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披头散，满身血污。
他们有些人挺过了伤势，有些人则没撑多久就死了。可能大部分人早就自知必死，只是想逃回山来，祖宗留下的阵法里坐化，或许还能让魂魄保留一点灵识。他那时太小，还没有拜师父，可也被他现的师父点过名，只差行拜师礼。他师父回山的时候却还衣衫整洁，可是眼神却冷的吓人，让他都不敢靠近。他后来服侍师父的时候，却曾偷偷的看见，师父的胸口上赫然有一块碗口大的坑！坑有一寸多深，里面不见血肉，只有一团漆黑的焦炭！
“所以一定得有人站出来，给慌了神儿的人们定定神。好天师道还有个折铁仙师，有他就没人敢小看龙虎山！可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代天师吗？”折铁已经成了天师门人心里的一面旗帜，可是现，这面旗帜也倒了。
“圆明天师是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当时只有五岁，谁能指望一个五岁的孩子收拾河山呢？可是天师的血脉不能断，因此众人商议，少天师成人之前，由折铁代掌天师的位子，待小公子长大，再辅助他即天师之位。”
“事情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可是没过几年，那个五岁的小孩儿，不对，那时候该有七八岁了，竟然了邪病，要别人设一个法阵，把自己关起来！”
那个小天师以为自己和历代许多的先祖一样，有着天授的绝世资质，可以修道的路途上突飞猛进。并且他还坚信这种资质需要刺激，才能挥到绝顶。他已经无法忍受循序渐进的修行了，残破的人心和残酷的现实，让他产生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责任感。他相信当自己自设的绝境能一飞冲天，当拥有接近甚至超越父亲的神通，真正成为一名天师时，将带领天师道拾回尊严，让所有曾陷害过天师道的人后悔。
“他命人凿心殿里设下了只能进不能出的强力法阵，把自己的精血滴了阵眼上，自困于阵。若是以修行人平常的资质，想从内部突破这个禁制，少要有三十年以上的精纯修行！谁知道他是打算用几年呢？五年？十年？”胖子似乎看见一个苍白的面孔，那张面孔因长年不见阳光而与死人无异。是该嘲笑他的自信呢？还是该怜悯他的愚行？
“可是快二十年了，他还连一丝突破的可能都没有！”
那矮殿里的人竟然是当代天师！子杞觉得头有一点大，天师不都是端坐明堂，高高上的大人物吗？即使他还没受到册封，可是因为身上张家的血脉，将无可争议的接任天师职位。可那座灰扑扑的瓦殿实太矮小了——恐怕也很久没有人打扫——实配不上这样堂皇的身份。不过，连圣人不都有年轻的时候吗？我只不过碰到个正成长的天师而已，他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不过，他总归是打赢了你。”子杞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了。
“哼哼，”胖子连连冷笑，“是啊，还打得我浑身是伤，满地找牙呢！我若自绝于封禁，不知道用不用得上二十年呢？”
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卢旭都没有露面。陆子杞猜想，他可能被罚了禁闭。他既然敢肆无忌惮的挑战少天师，自然也做好了受惩罚的准备。子杞颇欣赏他血性的一面，龙虎山现一潭死水的局面下，这无疑能让人心里多一点勇气。
又或许，卢胖子是偷偷下山，找围山的人开刀去了，胖子曾跟他提起过，早晚要下山找几个人来祭旗。龙虎山虽积弱，终究不是小门小派，容不得随便什么人都敢来欺辱。子杞只能祈祷他别碰上长春子一样的高手，胖子虽然一身胆气，撞这样人物的手，也没有丝毫胜算。然而以胖子油滑的一面，想来不会置己身于险地。不过子杞却不知道，三宗虽然势力庞大，却也只有一个长春子。
除了偶尔从极远处传来一些隐隐约约的气爆声响，提醒着他山外来自众道教同门的威胁，子杞就像生活一个巨大的牢笼，安静而了无生气。
他遵照老道的嘱咐，每逢他讲经的日子，就赶天刚亮时去三省堂，听老道传授“一语成谶”。而平时，他也会自己的居所打坐修行。客居他处，举目无亲，这是他除了偶尔和冒襄聚半日外，唯一的消遣。这也是他十几年修行之功，寡欲清心，不过都是习惯使然，让他如同回到了王屋山的日子。
子杞想起前几天三省堂里生的事情，就气的疯。那些不懂礼数的小子，难道他们的师长从没有教导过他们，何为尊师重道吗？三省老道怎么还能容忍得下，应该一个个把他们都拎到悬崖上的山洞里思过！
当时老道正讲“列子说符”一篇，一名弟子刚刚醒来，只听了半鳞片爪，便问道：“吾之形随影生，形即亡矣，安得影之不伤？”要知道三省堂是没有提问的先例的，各人悟了多少是各人的缘法，这名弟子许是睡得迷糊了，问题才脱口而出。
与他隔了不远的另一个弟子低声说了一句：“蠢猪！”先前提问那人眉毛一跳，小声喝道：“你说什么？”却又有另外一人，唯恐天下不乱，回头向他嬉皮笑脸的说道：“没听清吗？人家说你是蠢猪那！”
提问那人一言不，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符，扭过身子，劈头便向那骂他的人掷去。纸符空爆成了一堆碎片，一道风刃凭空而出，向那人头颈划去，这却是一张聚风符。
绕是那人躲得快，也被削断了一大截头，从头上沿着脸侧垂下来的一缕一尺多长的鬓，就这么报销了。额角和耳朵上也被擦到了一块，浅浅的流了几滴鲜血。
“你敢！”——潇洒的型被人破坏殆，如何不气？
扔符那人双手捧胸前，对着那人连连冷笑，说道：“哼！叫你满口喷粪！”
“就你会用符！”那人把两只手都伸进大袖里，“呼啦”一声，竟抓了两大把的纸符手。其他弟子见他这架势，二话不说，全跑的离他老远，先前嬉皮笑脸的那人还把一个蒲团挡了脸前。
扔符那个也自白了脸皮，好歹记挂面子，不像其他人般四处躲藏，颤颤巍巍说道：“你……你可别乱来！这可，可是学堂！”
“敢情你也知道是学堂哇！”“哗”的一声，那人把两手满把的纸符都朝他扔了出去，漫天的黄纸符扬扬洒洒总有几十张。那人手一空，随即扣成手印，口喝道：“风火雷动，起！”黄纸符骤然亮了起来，仿佛随时要燃烧一般！
他用的这种纸符其实不过是火属性初阶的“飞火符”，可即使是蚂蚁多了都能咬死象，这几十张纸符连成一片，威力就绝不仅仅是相加而已！这人能同时间驱动几十张纸符，实力也算可观。
另一人知道厉害，迅速的抽出另一张纸符，像一只挺立的匕夹他的两指间。他大喝一声：“大风起兮！”两道逆向吹来的风撕碎了他指间的符箓，随即化成狂暴的乱流。
几乎是起风的同一个瞬间，空点亮的几十张“飞火符”也燃烧起来，每一只都像一把漂浮的火炬，几十把火炬连成了一片密致的火网。用火的弟子驱动着这片火网，要给侮辱他的人一个深刻的教训。他的额头上起了一层细汗，额头上的伤口被汗痧的生疼，同时操纵这么多灵符于他可不是件轻松地事情。
狂风包裹着另外一个人，他的双手左右张开，试图操纵这一片狂风。风撞殿顶上，撞地板上，也撞无辜的人身上，他的衣服下摆甚至也被一道乱流撕开了一道大口，显然第三阶的“大风符”不他的控制能力内。
火网撞了四处涌动的狂风上，汹涌的灵力碰撞让控火的弟子感同身受，真气他的胸口阻塞，直到第四息之后才散入经脉。而这段时间，足够让并不精纯的纵符术失控了。
凌乱的火撞到了狂暴的风上，火借了风力，风助了火势，一张火网被撕成数道火流，向着各个方向乱窜。子杞看到有一道窜上了木台，若不是老道扭头避开，他那把花白的胡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火势没能威胁到厅内，它蔓延以前，老道伸出左手空虚按，就止息了狂风和大火。那两个生事的蠢货也被一道风送出了三省殿的大门，他俩的身上都满是焦黑的痕迹，他们俩是唯二被烧到的人。
老道虽然一言不，可谁都知道，这两个人以后别想再踏进三省殿一步了。他俩的脸上残留着一点愤然，还有点悻悻然，后又装作满不乎的扭头离去了。
然而让子杞泄气的是，他打上次后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她如同雨后一道美丽的虹影，他心里留下一抹痕迹，却又无声无息的逝去。
她为什么不来听三省道讲经了呢？她的身边是不是起了什么变故？她难道悄悄地下山去了吗？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打听她的来历，从冒襄或卢旭那儿，甚至从三省老道那儿，可是他好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害怕一开口问就暴露了出去。
他会吃饭的时候想起她，会练剑的时候想起她，会睡梦梦见她，甚至老道授功时也会神不守舍。老道总会用戒尺敲敲他的脑壳，看他眼神让子杞觉得似乎已洞悉一切。
修行和思念，时间匆匆流过。
他迎来了龙虎山的第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