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奈尔说完这些话后便没再多停留。
她拢了拢暗红色的天鹅绒披风,赤足踩过染血的地毯,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水般消失在走廊里,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
拐角处很快走出一个人来,是那个家庭医生,看上去是一直在待命,直到芙奈尔离开,他才提着一个深棕色皮质医药箱,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虞幸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这个医生。
对方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熨帖的黑色三件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比大多数密教仆从体面得多,也更符合一位服务于富贵人家的专业人士形象,但长相和气质很普通,气场或许还不如玛莎,看不出在密教中是个什么地位。
不过,能经手安东尼的“手术”,他知道的事情可能比虞幸想象中更多,地位也绝对不低。
“虞幸先生,夫人吩咐我来为您处理伤口。”医生在虞幸面前停下,声音平稳无波,他甚至没有对走廊里的一片狼籍和浓重血腥味表现出任何异样,显然对此类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虞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医生示意虞幸就近坐到医疗室的椅子上,然后打开医药箱。
里面的器械和瓶罐相当怪异,除了常规的消毒酒精、纱布、缝合针线,还有许多装着暗沉颜色、质地粘稠液体的玻璃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只刻画着一些扭曲的、令人不适的简易符号。
医生先是用沾了大量消毒酒精的棉球粗暴地擦拭虞幸肩后血肉模糊的创口,酒精刺激伤口是剧痛,但虞幸只是抿了抿嘴唇,连呼吸的节奏都没乱。
清理掉表面的血污和碎屑,露出下面被炸开、边缘焦黑的皮肉和隐约的骨茬,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低声道:“子弹的残余力量很强大,常规手段没法根除,为了确保你明天的战斗力不受影响,我要用点特殊药物,你不要挣扎。”
虞幸也没想挣扎。
看他十分配合,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医药箱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半罐墨绿色的、如同融化沥青般粘稠的膏状物。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像是腐败的植物混合了某种甜得过头的香料,又隐隐透出一股铁锈和活物内脏的腥气,仅仅是闻到,就让人太阳穴发胀,精神层面泛起一阵细微的恶心感。
这药膏散发着明显属于密教仪式的污秽气息,对正常人的精神无疑是种污染和侵蚀。
医生用一把银质小刮刀挑起一团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虞幸肩后的伤口上。药膏接触到破损皮肉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像是冷水滴入热油。
一股冰寒刺骨又混杂着灼烧感的诡异痛楚猛地窜起,比酒精刺激强烈十倍不止,其中还夹杂着让人眩晕的污染。
虞幸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更加精细地控制着自己身体的反应。
药膏的效果确实立竿见影。
在那种令人不适的滋啦声和诡异痛楚中,伤口边缘焦黑坏死的组织开始软化脱落,新鲜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伤口底部生长出来,缓慢但坚定地填充着缺损,骨骼表面的细微裂纹似乎也在某种力量下被强行弥合。
大约半小时后,当医生用浸湿的纱布擦去表面多余的血污和药膏残留时,原本狰狞可怖的创口已经收缩了大半,虽然依旧皮肉翻卷,能看到下方粉红色的新生组织和隐约的骨骼,但不再流血,也脱离了随时可能感染溃烂的危险状态。
医生对此似乎很满意,他动作熟练地用消毒纱布覆盖伤口,然后用绷带从虞幸胸前斜向背后,仔细地缠绕固定,最后在肩头打了一个结实又不会太紧的结。
“好了。”医生收拾着器械,语气依旧平淡,“伤口愈合了大半,夫人做的药效果很好,你再休息一晚上,明天多半就全好了。”
虞幸活动了一下右肩,对医生道了声谢。
“这是我分内的事。”医生合上医药箱,站起身,“那么,虞幸先生,您接下来是回事务所还是……”
“我该回去了。”虞幸也站起身,扭头去找刚刚脱下的衬衫。
他是以处理芙奈尔夫人出轨委托的身份来的,事情“解决”了当然还得离开。
“夫人吩咐过了。”医生推了推眼镜,“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在庄园客房休息一晚。现在时间已晚,又刚经历这些,外出恐怕不太方便。您是以协助夫人处理家务事的侦探身份前来,留宿一夜合情合理,不会引起外界不必要的注意。”
“——尤其是,如果您回去时被教会守卫发现受伤,那可就不太好说了。”
虞幸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医生,医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陈述事实。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但夜色依旧浓重如墨。
确实很晚了。
沉吟片刻,虞幸点了点头:“也可以。”
医生工作结束后就自行离去了,没有对帘子后被杀的安东尼发表任何意见。
不久后,女仆玛莎给虞幸安排了一间客房,位于二楼,布置简洁但用品齐全。
房间不大,有独立的盥洗室,窗户对着庄园后方的花园,此刻被厚重的窗帘遮挡着。
床上铺着干净洁白的亚麻床单。
“请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呼唤仆人们。”玛莎将一盏小型的煤油灯放在床头柜上,点燃,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部分黑暗,“明早会有人为您送来早餐和干净的衣物。”
虞幸点头后,玛莎冲他笑了笑,离开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站在房间中央,倾听了一会儿。
门外的走廊一片寂静,远处隐约的脚步声也早已消失,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兵荒马乱,庄园似乎终于陷入了沉睡。
虞幸脱下身上披着的那件沾满灰尘、血渍和破口的风衣,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包扎着绷带的右肩和整个赤裸的上身。
衬衫从治疗时就脱下了,他嫌麻烦没再穿,肩头包扎处还有些许隐隐的痛感和麻木,但已不影响行动。
直到确认没有视线再窥视着自己,他才伸手探入风衣内侧的口袋,从里面捏出一个小小的纸人。
几分钟前,这只纸人就一直在他口袋里悄悄扑腾,拳打脚踢,试图引起注意。
小纸人被拿出来时,纸片做的身体都有些皱巴巴了。
它用简笔画出的手脚奋力扒拉着虞幸的手指,好不容易站稳,仰起那张只有两个黑点代表眼睛、一条曲线代表嘴巴的“脸”,对着虞幸——尤其是对着他手上的地方——看了又看。
然后,那纸片嘴巴的曲线向上弯起一个夸张的弧度。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直接在虞幸脑海中响起,正是卡洛斯那惯有的、有点欠揍的调调:
“我都闻到血味了,队长,你也太敬业了吧。”小纸人发出感叹,“就一颗漂亮点的普通子弹,你居然能把自己炸伤到这份上,说实话,看到它炸开的时候我都懵了一下。”
虞幸没理会他的调侃,用两根手指捏着小纸人,走到床边坐下,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点真实的疲惫:“少废话,你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安全得很~”卡洛斯的声音透过小纸人传来,依旧轻快,“我已经在贫民区这边了,反正我都跟密教撕破脸了,不趁着最后一夜把之前摸清楚名单的密教徒清理一下,岂不是浪费?”
“芙奈尔要杀我,我去杀个迪菲特不过分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教会那边我就不去了,亦清在那呢。”
虞幸想起芙奈尔的话,提醒道:“芙奈尔说她在茶里给你下了‘东西’,你当时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啊。”卡洛斯的声音里没什么紧张感,“那茶一入口味道就不对劲,不过挺淡的,混杂在茶香里。我用纸人替身试过,暂时没触发任何伤害或者控制效果,恐怕那玩意儿得等到特定条件或者时间才会发作,得等它自己触发,我才能解决它。”
“小心点。”虞幸说,“要不先去找一趟曾莱吧,他那里治疗祭品多,纸人替身测不出来,祭品或许可以。”
“知道啦,天亮了再去吧,曾莱也不容易啊,让他好好睡一觉先。”卡洛斯应道,“好了队长,我俩的联络得断开了,这只纸人我拿去用了哈。”
小纸人在虞幸指尖扭了扭,指向紧闭的房门。
虞幸挑眉,无声询问他要干什么。
“我明面上已经逃出去了,你又刚证明了忠诚,大祭司正是最可能放松警惕、去确认她的仪式准备或者处理材料的时候。”卡洛斯解释但,“我不是说庄园里有她制造怪物的房间吗,现在正是探查的好机会。”
“……真卷啊。”说好了今晚没什么事要做呢?结果大祭司主动找上门来,导致卡洛斯和他都加了个班。
现在,卡洛斯不仅加班,甚至要通宵。
还是年轻人劲头足啊~不像他,脱离认知扭曲状态才几天,精神还不稳定,需要婴儿般的睡眠。
虞幸在心里嘀嘀咕咕两句,挥了挥手示意小纸人自便。
小纸人从他腿上跳了下去,一落地就精神起来,迈开两条小纸片腿就要往门缝底下钻,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对了。”
它变魔术般掏出一张比自己还大的纸递过来:“这是我留在芙奈尔那儿壮烈牺牲的纸人临死前触发的任务提示,你看看吧。”
虞幸接过,目光微动。
【支线任务已触发:你遭遇了混沌密仪-蝴蝶夫人!】
这是在卡洛斯那边出现的系统提示!
针对「蝴蝶夫人」,系统给出了一定的怪物描述,在系统的判定中,「蝴蝶夫人」是人类与怪物的混合体,就像魔人一样,拥有完全伪装人类的能力。
但蝴蝶夫人不是一个怪物种族,而是芙奈尔这个密教大祭司专有的怪物名称,她将自己的身体在一次次仪式和污染中改造成了巢穴,不仅与“蝴蝶”模样的不可名状共生,还拥有混沌的概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掌控阴影。
后者与赵一酒很相似。
不过蝴蝶夫人,也就是芙奈尔的正面战斗力并不强,她的神秘学禁忌知识才是最需要注意的地方,身为巢穴中的“母体”,她能大范围传播污染、用幼虫寄生他人,古神看中了她混沌的意志,才与她统领的密教暂时形成了“合作”关系。
当然,如果神国降临,她也就不可能维持这段合作了,她和密教徒们都会成为古神的仆从——这不是系统说的,而是每一个有脑子的人都可以给出的判断。
看完纸条,虞幸一抬头,卡洛斯的纸人早就不知道撒欢到了什么地方去。
他啧啧两声,销毁了纸条,而后靠在床头打开了贡献排行榜。
还活着的只剩十五人了。
排在倒数第一的是个在推演者中小有名气的堕落线,虞幸没和对方打过交道,不过听赵谋提到过。
这人的贡献值只比倒数第二的沧弄的少了一点点。距离十二点还有一段时间,不知最后谁会淘汰。
榜单前列,他、卡洛斯、曲衔青的名字都稳稳地挂回了靠前的位置,曾莱在中部,伶人的名字也在前十之内,让人无法忽视。
粗略扫过,虞幸便关闭了面板。
他没什么兴趣去深究不熟的人的死活,也没打算继续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倦意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
虞幸打了个哈欠,让自己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下,拉过薄薄的被子盖到腰间,然后眼睛一闭,黑暗便彻底笼罩下来。
二百多岁的年轻人倒头就睡。
但这一觉睡得出乎意料的不安稳。
模模糊糊间,无数破碎、混乱、光怪陆离的梦境向他涌来,他看到了很多奇怪的碎片景象在脑海中闪过。
墨绿色的蝴蝶在黑暗中疯狂振翅,鳞粉闪烁着诡异的光;婴儿尖锐凄厉的啼哭,忽远忽近;许多人扭曲的尖叫和哀嚎;金灿灿的麦穗在眼前枯萎……
画面在黑色海浪中沉浮,大多混沌无序,只有一个场景异常清晰——他看到一个脸部被粗糙木板完全遮盖的怪物静静站在一片浓雾里,冲着他哥俩好似的招手,似乎和他聊起了天。
虞幸在梦里莫名觉得自己和它聊了很久,具体聊了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记住。
怪啊,真怪啊。
在一脑袋浆糊和没能好眠的怨气中,虞幸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朦胧的、泛着鱼肚白的微光透过厚重窗帘的边缘缝隙渗了进来,已经是早上了。
副本第九天到来之际,虞幸在敌方老大的客房里伸了个懒腰,并即将白嫖敌方老大一套衣服和一顿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