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从“锚定召回”实验现场的地板上捡回来的。
字面意义上的“捡”。林羽就那么凭空出现在林蔓床边,像从空气中掉出来的一样。浑身冰凉,皮肤苍白得透明,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呼吸微弱到仪器差点测不到,心跳慢得吓人,体温只有三十四度。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柜里拖出来,又在真空里冻了十天。
急救小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担架,插管、上监护仪、静脉推注升温液。动作又快又狠,没人说话,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苏瑶站在控制台边,手指还按在紧急切断按钮上,僵住了。她看着林羽被抬出去,看着林蔓在短暂的精神透支后陷入昏睡,看着老张和技术团队围着那些疯狂跳动后归于平静的数据屏幕,脸上全是见了鬼的表情。
“能量峰值……超过预设安全线百分之三百……”一个技术员声音发干,“来源……无法解析。像是从高维空间直接‘透’过来的……”
“林蔓女士的脑波同步率,在最后零点三秒,达到了理论上不可能的百分之九十五……”另一个盯着屏幕,“然后……就像被什么东西‘砸’断了。”
苏瑶没接话。她脑子里嗡嗡响,一半是后怕,另一半是巨大的、无法解释的困惑。
成功了?林羽回来了。
但怎么回来的?那声“玻璃碎响”是什么?最后那股乳白色气浪又是什么?
还有……他现在这个样子,算是活着,还是……
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疼痛让她稍微清醒。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老张,封存所有数据,加密等级提到最高。现场所有人,签署保密协议,今天看到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苏瑶声音有点哑,但很稳,“医疗组那边,我去跟进。你们继续监测林蔓女士的情况,确保她稳定。”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发飘。周小雨一直守在门外,看到担架出来时整个人都傻了,直到苏瑶出来才回过神,一把抓住她胳膊:“苏瑶姐!林哥他……他……”
“还活着。”苏瑶简短地说,拍了拍她的手,“具体情况等检查。你先跟我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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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最好的监护病房,里三层外三层的警戒。不是防人,是防任何可能的不明能量泄露或再次“异常”。
林羽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满了管子线和探头。脸色还是白,但稍微有了点人气。生命体征在缓慢回升,体温升到了三十五度,心跳和呼吸也渐渐有了规律,但就是不醒。
脑部扫描显示活动极度微弱,不是脑死亡那种平坦,而是一种……深度的、异常的休眠。医生会诊了几轮,结论都是“前所未见,只能维持生命,等待观察”。
他左肩那块缺月烙印,彻底消失了。皮肤平滑,连个疤都没留下。那枚“星髓”也不见了,不知道是碎了还是留在了那个“夹缝”里。
全身上下做了最细致的检查,连基因测序都做了。结果令人费解:他体内检测不到任何镜邪能量的残留,干干净净,仿佛从未被污染过。但同时,他的某些生理指标,比如基础代谢率、神经电信号传导速度,都比正常人低了大约百分之十五,像是一台被强制降频运行的机器。
“就好像……他身体里有一部分‘东西’,被永久性地‘关掉’或者‘抽走’了。”主治医生看着报告,眉头拧成疙瘩,“不是损伤,是缺失。但缺了什么,查不出来。”
苏瑶听着,心里沉甸甸的。这代价,比她预想的可能还要大。
三天后,陈风醒了。
醒得很突然。早上护士查房时,发现他睁着眼,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眼神起初很空,过了好几分钟,才慢慢聚焦。看到守在床边的周小雨时,他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点气声。
周小雨差点哭出来,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小蔓……小羽……”
“都活着!陈叔,他们都活着!”周小雨赶紧说,“小姨醒了,林哥也回来了,就是还没醒……你怎么样?哪里难受?”
陈风眨了眨眼,似乎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然后很慢地摇了摇头。他尝试动手指,很费力,但能动。身体虚弱得厉害,胸口那片晶化灼伤的地方包着厚厚的敷料,医生说可能要反复清创,甚至植皮。
但他醒了,意识清楚,这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
又过了两天,林羽的生命体征完全稳定在了一个偏低的“健康”水平,但依旧昏迷。医院建议转到更专业的神经康复中心或带回家中护理。苏瑶权衡之后,决定暂时将他安置在陈风家——那里相对隐蔽,也方便林蔓就近照料。
陈风的家经过彻底改造,一楼腾出一间做了无菌监护室,设备齐全,二十四小时有专业护工和监控。林蔓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坚持要亲自参与照顾。她话依然不多,但眼睛里有了光。
搬过去那天,周小雨帮着收拾林羽从医院带回来的个人物品。其实没什么东西,就几件病号服和随身物品袋。袋子里是当初他跳进漩涡前身上带着的零碎:那把匕首(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母亲的银锁(表面多了几道细微的裂纹),还有一套换下来的、沾满已经干涸的透明粘液的旧衣服。
周小雨捏着鼻子把衣服塞进密封袋准备处理,忽然觉得衣服口袋里好像有硬物。她掏了掏,摸到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一片纯黑色的薄片。
比指甲盖还小,薄得几乎透明,边缘异常光滑,对着光看,黑得一点反光都没有,像把周围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了。质地非金非玉,摸上去有种奇怪的温润感,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这什么玩意儿?”周小雨嘀咕,翻来覆去地看。林羽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之前抢救时全身检查,没发现啊。难道是后来出现的?
她拿着黑片去找苏瑶。苏瑶正在书房和陈风、还有远程连线的吴研究员开会,商量后续的事情——主要是写报告、处理善后,以及……讨论林羽的“异常”和未来的隐患。
看到黑片,三人都停下了。
苏瑶接过去,戴上手套,仔细察看,又用便携式光谱仪扫了一下。仪器没反应,显示“无法识别材质”。
“边缘光滑得不像自然断裂……”吴研究员在屏幕里眯起眼,“倒像是……从某个更大、更完整的镜面上,精准‘切’下来的一小块。”
镜面?黑色镜面?
苏瑶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沈清影笔记里关于“黯墟”和“门”的猜想,想起那块崩碎的“源初镜碎片”……还有林羽体内那莫名的“缺失”。
“送去最严格的实验室分析,用我们所有的保密渠道。”苏瑶把黑片小心装进特制样品盒,“另外,这件事,仅限于我们四人知道。”
陈风靠在床上,脸色还很差,但眼神锐利:“小羽回来,这东西就出现了。不是巧合。”
“你的意思是……”周小雨有点懵。
“意思是,”苏瑶合上样品盒,看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事情可能还没完。或者说,结束的只是‘这一部分’。”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车流如常,霓虹闪烁。距离博物馆地下那场惊心动魄的爆炸,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但只有他们知道,有些东西被永远改变了。有些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而有些谜团和隐患,就像这片突然出现的黑色镜片,沉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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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周。
林羽依旧没醒,但生命体征非常稳定,甚至开始有极其微弱的、自主的肢体抽动和眼球快速转动(REM睡眠期特征)。医生说这是好迹象,说明大脑深层可能在自我修复或整理。
陈风能坐起来了,伤口在缓慢愈合,精神好了很多,开始逼着周小雨给他念最近的案情简报——虽然“特殊事件调查组”名存实亡,大部分案子都归回了原部门。
林蔓大部分时间待在林羽的监护室里,轻轻给他按摩手脚,低声说着话,内容无非是天气、新闻、或者回忆一些极小时候的琐事。她发现,当她提到母亲林静,或者说到“镜子”、“光”这些词时,林羽的手指偶尔会动一下。
苏瑶忙得脚不沾地,写报告,应付上面的询问,协调心理干预团队的后续工作,还要私下跟进那片黑色镜片的分析。初步结果出来了,让人更加困惑:材质完全未知,原子排列结构呈现出一种理论上不可能存在的、高度有序的“反晶体”状态,而且内部检测到一种极其微弱、但完全无法解释的“背景辐射”,不属于任何已知粒子。
它像是来自另一个物理规则不同的地方。
这天傍晚,苏瑶难得早点离开办公室,买了点水果去陈风家。进门时,看到林蔓正推着轮椅(陈风坚持要坐轮椅活动),在监护室外的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安静躺着的林羽。夕阳的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给两人的轮廓镀了层暖金色。
“今天怎么样?”苏瑶走过去,轻声问。
林蔓回过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疲惫,但也有一丝宁静:“老样子。不过刚才护工说,他睫毛动了动,像要醒。”
“是吗?”苏瑶心里一动。
“嗯。”林蔓点头,又看向玻璃窗内,“苏博士,你说……他会不会……忘了些什么?或者,带回来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苏瑶沉默了一下。这个问题她也想过无数次。
“等他醒了,我们才能知道。”她最后说,“但不管怎样,他回来了。这就是最重要的。”
林蔓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周小雨从厨房探出头,招呼吃饭。简单的四菜一汤,摆在小餐厅的桌子上。四个人围坐,陈风坐主位,还有些虚弱,但坚持要一起。吃饭时话不多,但气氛有种劫后余生的、淡淡的平和。
饭后,苏瑶帮着收拾碗筷,周小雨去给林羽擦洗、做护理。陈风被林蔓推着在客厅慢慢转圈,活动身体。
窗外,夜色彻底降临,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铺开。
似乎,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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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万籁俱寂。
陈风家,一楼监护室。
林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而微弱。各种监控仪器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发出幽微的光。
忽然——
他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又一下。
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缓缓抬起。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
瞳孔起初有些涣散,失焦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凝聚,缓缓转动,扫过房间里熟悉的仪器轮廓,窗户外模糊的路灯光晕,最后,落在自己搭在被子外的、苍白瘦削的手上。
他看了很久,眼神空洞,像是认不出这是谁的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弯曲了一下手指。
关节发出细微的、生涩的咔哒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被这声音和触感困惑了。
接着,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涸的、嘶哑的气音,不成调。
他闭上眼,眉头微蹙,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是在对抗某种残留的眩晕或疼痛。
几秒后,他再次睁开眼。
这一次,眼底那片长久的空洞和迷茫,似乎散去了一些。虽然依旧疲惫、虚弱,但多了一点……属于“人”的,微弱的清醒和困惑。
他极其艰难地,尝试转动脖颈,看向监护室紧闭的门。
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气音稍微清晰了一点,但依旧破碎得难以辨认。
隐约能听出,是两个音节:
“……谁……在……”
声音轻得像叹息,很快消散在仪器低微的嗡鸣和夜晚的寂静里。
监护室外,客厅的夜灯还亮着一点。沙发上,陪夜的周小雨裹着毯子,睡得不沉,似乎梦到了什么,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更远处,城市在沉睡。
东方天际,墨黑中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鱼肚白。
漫漫长夜,似乎终于要走到尽头。
而黎明将至未至之时,那双刚刚睁开的、尚在适应光暗与存在的眼睛,在寂静的黑暗里,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等待着第一缕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晨光。
也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