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白景明的私人实验室。
这里比凤九的办公室更加“纯净”——四壁和天花板都是毫无瑕疵的白色软质材料,吸收所有杂音,地面是导电聚合物,确保没有任何静电干扰。空气经过三重过滤,恒温恒湿,带着一丝医疗器械特有的、冰冷的洁净气味。
房间中央,那台“深层意识映射与矫正仪”已经启动,发出低沉、稳定的嗡鸣。仪器的座椅看起来像高级牙科治疗椅,但更加复杂,头部和脊椎位置密布着透明的传感贴片接口和细如发丝的探针导引管。
凤九坐在椅子上,没有束缚,但两名技术人员一左一右站着,姿态恭敬却不容置疑。白景明站在主控台前,背对着她,正在调校参数。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加密的神经信号流和复杂的拓扑图。
“放轻松,小九。”白景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平和依旧,“只是读取一下异常时间段的意识快照,评估一下残留影响。如果影响轻微,我们只需要做一点无害的神经递质平衡调节。如果……”
他没有说完,但凤九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如果影响严重,如果“漏洞”够深,他们会进行“深度矫正”——用经过精确计算的电流和化学信号,覆盖甚至重塑特定的神经连接和记忆痕迹。那不会让她失忆,但会改变她对某些体验的“感受”和“评价”。比如,博物馆里的“放松感”,可能会被重新关联到“危险”、“效率损失”、“系统漏洞”等负面概念上。
芯片在安静地运行,没有像往常那样弹出大量提示或建议。它似乎也进入了某种待机状态,等待被更高层级的系统“扫描”和“评估”。
凤九感到一种冰冷的、逐渐弥漫的窒息感。不是来自仪器,而是来自这种彻底的、被剥离了所有自主权的“分析”。她就像一件出了故障的精妙仪器,被放在工作台上,等待她的创造者进行拆解检查。
“老师,”她忽然开口,声音在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点突兀,“我记得您说过,永动芯片的设计理念,是‘辅助与增强’,而不是‘取代与控制’。”
白景明调校参数的手微微一顿。
“是的,我说过。”他没有回头,“但在宿主意识受到外部异常污染、可能偏离高效路径时,辅助系统有权采取更积极的干预措施,以确保核心目标的达成。这是写在底层协议里的,小九,你应该很清楚。”
凤九确实清楚。每一版芯片的更新协议她都会仔细阅读。但那些冷冰冰的条款,直到此刻,才展现出它们真正可怖的涵义。
“我只是在那个环境里,思维速度暂时下降了。”她试图做最后的理性辩驳,“我的判断力、忠诚度、工作效率并没有受到影响。我们可以通过常规任务来验证,而不是这种……侵入式的检查。”
“常规任务验证太慢,而且不可靠。”白景明终于转过身,脸上还是那种温和的、导师式的微笑,但镜片后的眼睛冷静得像在观察培养皿里的细胞,“情绪和偏好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等到它们体现在任务结果上时,往往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预防,永远比治疗更高效。这也是我教你的,对吗?”
他走到她面前,亲手将一个轻巧的、布满细微电极的头环戴在她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像个慈父。
“闭上眼睛,小九。尽量回想今晚在博物馆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感觉。仪器会同步读取,我们需要最原始的样本。”
凤九闭上了眼睛。
头环贴片传来冰凉的触感,随即微微发热,像是活了过来,紧贴着她的皮肤。她能感觉到细微的电流麻酥酥地探入,与她的脑波尝试同步。
她开始回想。
按照指令,她必须回想。
博物馆昏黄的光线……空气中缓慢飘浮的灰尘……那把坐着就不想起来的椅子……搪瓷缸子粗糙的温热……廉价绿茶的涩味……龙五那双平静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地下传来的、悠长的“呼吸”……
随着回忆,那些被封存在“缓存文件”里的感觉重新涌现:肩膀松弛的瞬间,心跳摆脱调控的自由,思维从三百个线程归为一条时的“空旷”感……以及,那句“你只是变‘真’了”。
这些感觉如此清晰,甚至比当时更清晰,因为此刻她是在“被监控”的状态下刻意提取它们,反而让它们带上了某种反抗性的鲜明色彩。
她能感觉到头环的探测电流随着她的回忆而微微波动,主控台的屏幕肯定在疯狂记录着相关的神经活动图谱。
白景明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好,继续。注意那些‘愉悦’和‘放松’感觉出现的确切时刻和强度变化……”
凤九顺从地继续回想。
但就在她的意识深入那些感觉的深处时,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突然从记忆的深海里浮现出来。
不是今晚的记忆。
是更早的,更模糊的,像是被层层覆盖的底片,因为此刻意识被强制“深入”和“聚焦”,而被意外地显影了。
画面一:一个纯白色的房间,比这里更白,更冷。她很小,可能只有四五岁,穿着白色的连体服,坐在一张对她来说太大的椅子上。面前是一个屏幕,上面快速闪过各种图案和数字,她必须尽快按下对应的按钮。手指很酸,眼睛很涩,但她不敢停,因为停下会有轻微的电流刺痛感。房间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模糊身影在记录着什么。那个人影……很像年轻时的白景明。
画面二:稍微大一点,七八岁。她在进行“抗干扰训练”。戴着耳机,里面是嘈杂的噪音和互相矛盾的指令,同时她必须解答复杂的数学题。做错了,或者速度慢了,面前的营养膏会突然被抽走,饿一顿。做对了,会有短暂的、甜腻的合成果味在口中化开,以及一句冰冷的电子音:“效率提升,值得奖励。”
画面三:第一次植入芯片原型机。不是现在这个完美融合的版本,而是一个笨重的、外接的设备。剧烈的头痛,恶心,视野里充满乱码和雪花。她蜷缩在床上发抖,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忍一忍,小九,这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强,为了伟大的未来。”那只手……是白景明的。
这些记忆碎片来得突兀而汹涌,伴随着当时真实的痛苦、恐惧、困惑,以及一丝对那短暂“温暖”的依赖。
它们一直被深埋着,被芯片日常运行的庞大数据流覆盖,被“你是天之骄子”、“你是人类灯塔”的后续认知所重构和美化。
但现在,在这个被强制进行深度意识读取的脆弱时刻,它们破土而出。
凤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回忆博物馆时的“放松”,而是源自更深层的、被遗忘的创伤性紧张。
“检测到高强度非目标神经活动!”一名技术人员看着屏幕,声音有点紧张,“边缘系统、海马体异常活跃,情绪指数指向恐惧、痛苦……这与目标记忆区域不符!”
白景明快步走回主控台,盯着屏幕。上面原本平稳映射“博物馆记忆”的图谱,此刻被另一套更加剧烈、混乱的古老神经信号所干扰、覆盖。
“她在回忆更早的东西……”白景明眉头皱起,“植入前的记忆?不可能,那些应该已经被妥善处理了……”
他试图调整仪器,过滤掉这些“噪音”,专注于读取今晚的异常体验。但那些童年记忆的神经印记异常顽固,并且与此刻的恐惧感(对仪器的恐惧、对被“处理”的恐惧)产生了共振,反而越发清晰。
凤九在椅子上蜷缩起来,额头渗出冷汗。那些被遗忘的冰冷、疼痛、饥饿感,如此真实地重演。
“老师……停下……”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带着孩子般的颤抖,“头痛……好痛……”
这不是表演,而是真实的生理和心理反应。
白景明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不在计划之内。深层意识映射有时会唤醒被压抑的记忆,但凤九的早期记忆应该经过特殊处理,确保其情感中性化,不会形成干扰。看来,那个龙五的“场”所造成的扰动,比她芯片数据显示的还要深,可能松动了一些深层的心理封印。
“加大镇静剂输出,稳定她的情绪中枢。”白景明下令,“同时,尝试用引导频率覆盖这些干扰记忆。”
技术人员操作着。一股温和的、带有安抚作用的化学物质注入凤九的血液,同时,头环发出特定的低频脉冲,试图将她的脑波引导回平静、顺从的状态。
仪器似乎起效了。
凤九身体的颤抖逐渐平复,紧锁的眉头松开,呼吸变得均匀。那些痛苦的童年记忆碎片,像退潮般缓缓隐去。
屏幕上,代表“博物馆记忆”的神经活动图谱重新成为主导。
白景明松了口气。
但就在他准备再次下令聚焦分析时——
嘀。嘀。嘀。
主控台突然响起规律、缓慢的提示音。
不是警报,是一种……平和的、类似心跳的嘀嗒声。
紧接着,屏幕上所有的数据流、拓扑图、分析曲线,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
不是卡顿,是流畅的、均匀的、仿佛被按下了0.5倍速播放键的“慢”。
神经信号峰的起伏变得迟缓,数据刷新间隔拉长,就连仪器本身运行的嗡鸣声,都低沉、拉长,变成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嗡………………”
“怎么回事?”白景明猛地看向仪器状态监控,“系统延迟?”
“所有硬件运行正常!CPU占用率极低!”技术人员也慌了,“但……但数据处理和显示速度确实在下降!外部网络连接正常,内部时钟……内部时钟信号频率出现无法解释的衰减!”
“是干扰!外部干扰!”白景明立刻反应过来,冲向实验室的屏蔽监测面板。
面板显示:实验室的多重电磁屏蔽完好无损,物理隔离完美。没有任何已知类型的能量入侵记录。
但那个缓慢的“嘀…嗒…”声,却越来越清晰,不仅从仪器里传出,仿佛还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两名技术人员开始打哈欠,眼神有点发直。他们今晚本来就在加班,此刻被这缓慢的节奏影响,积累的疲惫感汹涌而来。
白景明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他看向座椅上的凤九。
凤九依旧闭着眼,表情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放松。但她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不,也许是错觉。
但紧接着,白景明注意到了另一个异常。
凤九戴着的头环,那些紧贴皮肤的传感贴片边缘,正渗出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浅蓝色光晕。
那不是仪器发出的光。
那是Type-0(懒·惰)辐射的特征性微光!虽然微弱到仪器都无法稳定捕捉,但白景明的眼睛经过特殊增强,能看到。
这些辐射,正从凤九的颅内,透过皮肤和贴片,极其缓慢地“渗”出来,反向“感染”着与她直接接触的仪器!
“她……她在主动释放‘Type-0’辐射?”白景明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永动芯片的设计原理与Type-0(懒·惰)辐射完全互斥,就像水与火。芯片宿主只会被辐射干扰,绝不可能成为辐射源!
除非……
除非博物馆里的那次接触,不仅仅是“干扰”,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共振”或“激发”?就像一颗火星溅入了冰封的油田,虽然没能点燃,却让油的性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仪器屏幕上的慢放现象越来越严重。分析进度条龟速爬行,原本几秒钟就能完成的图谱对比,现在可能需要几分钟。
这次“系统分析”,在物理意义和象征意义上,都正在“失败”。
因为分析对象本身,正在将一种“慢”与“停滞”的属性,传染给分析系统。
“强制终止映射程序!”白景明当机立断,“断开所有与目标头环的直接数据连接,切换到隔离模式分析历史缓存!”
技术人员强打精神操作。映射程序被强行停止,头环的主动探测电流切断。但那种缓慢的“嘀嗒”声和滞涩感,并没有立刻消失,像回声一样在实验室里缓慢消失。
凤九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仿佛刚从很深的睡眠中醒来,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源自童年记忆的疲惫和脆弱。但当她看向白景明时,那眼神深处,却多了一点之前没有的东西。
一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疏离,和疑问。
“老师……”她声音有些沙哑,“分析……结束了吗?我感觉……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白景明紧紧盯着她,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颅骨,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完美作品”,产生了一丝无法完全掌控的预感。
“暂时结束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没了之前的绝对从容,“你需要休息。今晚就住在这里的观察室。明天,我们可能需要……换一种方式评估。”
凤九顺从地点点头,在技术人员的搀扶下站起身。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精力耗尽。
在她离开主实验室、走向旁边观察室的路上,她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胸口。
隔着衣服,她能感觉到那个怀表的轮廓。
以及,怀表内部,那似乎比平时跳动得稍微……有力了一点的“嘀嗒”声。
仿佛在与她脑海中,那个尚未完全散去、缓慢而悠长的外在节奏,轻轻应和。
……
无用之物博物馆,地下。
龙五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吐了将近一分钟,带着白雾,在清凉的地下室里缓缓消散。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额角有细微的汗珠。
“老爷子,”他对着旁边的藤椅苦笑,“隔空递个‘慢镜头’信号过去,比我想的还累点。主要是得绕过那么多层屏蔽,还不能被她脑子里那个大家伙完全挡住……”
藤椅的藤条轻轻拂过他的手臂,带着安抚的意味。
“不过,效果好像还行。”龙五擦了擦汗,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笑容,“至少,他们的‘第二次系统分析’,应该是搞砸了。”
他重新盘腿坐下,调匀呼吸。
接下来,就看那颗已经落进她意识土壤里的种子,能不能顶开那层层覆盖的、名为“效率”的硬壳了。
他相信,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哪怕是最微小的、看似无用的种子。
……
第9章,完。
章末小剧场:
白景明实验室·事件后内部摘要(高度加密)
项目:首席芯片异常后续处理(事件编号:Alpha-001-09)
结果:第二次深度意识映射与分析尝试失败。
失败原因:
1.目标意外唤醒早期植入相关创伤记忆,造成数据干扰。
2.(最高疑点)目标表现出极微弱的、主动型Type-0(懒·惰)辐射外泄迹象,导致分析仪器出现全局性时序减缓故障。此现象违背所有已知原理。
结论:
目标个体凤九受未知因素(疑似与“龙五”及“无用之物博物馆”直接相关)影响程度远超预期,已不仅限于芯片干扰,可能涉及深层生理心理机制改变。
建议:
1.立即将“龙五”威胁等级上调至“最高”,启动“清除程序”预案。
2.对凤九采取更严密监控与温和诱导,暂缓进一步激进矫正,避免不可预测风险。
3.成立专项研究组,紧急攻关“Type-0(懒·惰)辐射与永动芯片宿主兼容/转化可能性”课题。
批注(白景明手写):
“小九……你让我有点失望了。不过,这也让事情变得……更有趣了。我倒要看看,你脑子里,到底能长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