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华恢复上班第一天同事们纷纷前来问候:一切都办妥了?振作些节哀顺变。
沛华颔首致谢。
已经病了多时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沛华不想多说。
无论她家里发全了什么事外头的世界却如常操作企图他人停顿脚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亲她不能再失去同事与朋友。
日日长嗟短叹等于孤立自己。
沛华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会议及公文批阅中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丧亲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点药才能入睡可是仍然会在半夜惊醒独自坐着到天明。
任何声音都会使她跳起来。
邻居添了个新生儿半夜三时许如闹钟一般哭泣要喝奶呜哗一声沛华便醒来。
她用手撑着头想母亲也这样喂过我喝奶吧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还有看到幼时的旧照片母亲把她抱在怀中那时母亲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衣着整齐可是沛华亦不复记忆。
她只记得与母亲无数次的争执一次又一次她其实只希冀得到母亲的谅解及支持可是母亲不住打击她的自信无论女儿做些什么总是不够好总加以批评。
以致沛华午夜梦回发觉在过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
真是个记录她所做所说母亲从不予嘉许。
沛华出来做事那么多年还未曾遇到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儿不高兴。
那一夜沛华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惊醒。
她回想前尘往事不讪笑披上外套到露台去观夜景。
电话铃在深夜叮铃铃响起来。
还没有睡?
我问过专家了三个月过后心情才会比较平复要待三年后。才会接受事实如常生活要忘记丧亲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与伯母的感情并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镇静地与你说话。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华不语。
深宵打电话来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锡驹。
母亲生前并没有见过他沛华自问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毋须参考他人意见况且母亲总不会有好意见。
总要把锡驹批评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选的人她不喜欢而她所喜欢的人至今尚未出现。
她认为女儿应当静心等候。
沛华却深庆得人不然夜半谁来安慰她这个伤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拨转时间再与我母亲共度一天。
周锡驹大吃一惊这不是真的你与伯母合不来每次聚会总是不欢而散。
不过去我年少气盛没有好好处理母女关系。
沛华旁观者清我认为你已尽全力。
这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
沛华你想得太多了。
我应该加倍迁就她。
沛华你不必内疚倘若时间真可回头我认为你应该选择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刻里去。
沛华苦笑睡吧明日还要上班。她挂断电话。
假使时间真的可以回头给她一整天重温旧梦的时刻她会选择哪一天?
沛华迟疑了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级那一日?平平无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才轮到她她忍辱负重若无其事地等了二十个月天天都想辞职终于升了如释重负谁还耐烦再回到那一刻里去。
认识周锡驹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华那嫁了医生后生活优悠的老同学作东请吃午饭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会骄纵那位同学整顿饭时间都没除下墨镜不知是新近做过美容手术呢还是没有化妆使人客觉得这个主人真正无礼。
周锡驹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家交换了名片。
周君要待许久许久才有电话打来。
沛华一直独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际她并不雀跃周锡驹并非她心目中理想对象。要不环境好一点好叫她少吃点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会得逗她笑可是周君两者都不是。
他可靠吗沛华不知道把时间投资在他身上值得吗沛华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再过一次吧。
沛华反而渴望见到母亲即使是再度争执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时间可以与母亲好好一聚却没有那样做母亲故世后她反而抱有这样虚无的愿望——多此一举。
流星沛华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蓝的天空划过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传对牢流星许愿愿望会得实现且莫理真假沛华大声说:愿时光倒流让我再与母亲相聚片刻。
她哭了。
纵使感情欠佳纵使母亲失前对她百般为难母女仍是母女。
沛华靠在沙发上累极合眼。
她同自己说:王沛华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误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说只睡一刻马上醒来可怜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不复记忆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赶工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
沛华苦笑着堕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闹钟把她唤醒。
沛华伸手按熄它自跃起自觉精神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
一睁开眼睛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房间那么小窗户那么窄她掀开被褥打量房间噫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王沛华王沛华她没声价叫苦你许错了愿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现在糟了回到腌臜的青年时代来了。
正叫苦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
沛华不叫一声妈。
她母亲抬起头来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身体健康头发乌亮。
沛华再叫一声妈妈。
母亲同她说:好吃早点了吃完好去考试。
考试沛华笑出来考什么试?
妈妈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风吃茶。
母亲看牢她发神经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常
沛华伸手出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凉凉的刚洗涤过什么来。手背上尚有未抹干的水珠。
你听我说母亲。
你要说什么?
母亲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时间已经过去我们本不应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拨至今日回复我的青年时代而你母亲你身体犹自壮健快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
母亲呆呆地看看她。
沛华心如刀割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地朝她呆视她越是哀求母亲越是呆木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
妈妈相信我考试不再重要。
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绽开一个笑容考试不重要?
对考试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紧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才真正难能可贵。
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
让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没出息不要责备我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今日我们是朋友。
母亲仿佛有所领悟她轻轻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与脚真的。她轻轻说:
我已年老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
沛华哭了。
你为何流泪呵我明白了沛华我根本不应在这里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我明白了好沛华你不用赶赴试场改天再去补考好了对我们做些什么好?
沛华一直流泪。
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流。
首先她说母亲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妈上次你拥抱我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样不听话!
妈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闯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听你的吩咐社会有社会的一套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
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一直牵记你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你向我倾诉最多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试图了解我体谅我。
女儿你为何如此虚荣?
沛华握住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虚荣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处我不甘服雌。
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冒险。
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
妈妈我又不是去干革命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有疤痕始终会愈合所有创伤令我变成一个更强壮的人妈妈你一定要明白。
我并不明白。
那么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责备我不要歧视我。
母亲别转面孔像往日一样说:我从没有那样对待过你。
沛华笑了母亲一贯不承认。
她摇摇母亲的手。
母亲忽然问:我们应做些什么?
我们如常生活来妈你做菜给我吃。
母亲看着她以往你为什么不多来?
因你对我百般为难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
这是沛华真正的感受。
母亲总是出尽办法把她赶走她不欢迎她因她不听话。
母亲认为一个女儿应当对父母千依百顺亦步亦趋中学毕业教几年书随即嫁一个体贴好丈夫万里无云一帆风顺那样生活下去每个星期天回娘家来缴付丰富的家用陪父母说说笑笑。
母亲其实应当比谁都了解命运对人从来不是那样顺利而女儿所注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
母亲到小厨房去忙厨房挂着一面镜子是母亲梳头的地方。
自那面镜子里沛华看到了自己紧绷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可是这副红颜将一年一年苍老因为那是时间的定律那是时间大神残酷的游戏。
母亲低着头在厨房中团团转。
年轻的时候沛华曾经抱怨母亲一身油腻从不关怀女儿心灵所需可是她已经那样忙。稍后母亲变得更为固执吝啬再也不肯付出她认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爱。
可是这次母亲不一样她一边操作一边问: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无前途?
沛华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问起她工作进展。
我那一行叫广告妈妈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
广告即是吹牛吧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妈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无可救药。
辛苦不辛苦?
沛华感动了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谁叫她不去教书。
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沛华笑笑。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
可是丢去了时间。
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精力去换。
所以没有陪伴母亲。
母亲你一直抗拒我你从来不接受我。
母亲端着碗出来你爱吃的云吞。
呵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沛华喝一口汤照例太咸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
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沛华愉快地聆听案上有两张报纸沛华翻开一看还是七O年代沛华留恋地老家每一个角落把椅子转来转去不肯停下来。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听吗?
我在听。
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
不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
真是难得。
母亲微笑沛华亦微笑。
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
不用织了多么伤眼神。
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
是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
不怕我们流行现买现买也有手织的。
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亲是。
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用了会流泪。
是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庄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问题吧。
妈妈一次过付清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赚钱你大可放心。
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
母亲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来看你。
我总是担心你。
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况且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
沛华注视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梳一个髻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想尽办法打击。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沛华认为母亲逼得她走投无路。
母亲且喜欢节省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来的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一套玩具、一本漫画、一封压岁钱、新书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紧紧看牢女儿。
你要出去了吗带一把伞要下雨了。
淋湿身子不算什么我的升学问题呢沛华听见自己问:我想往升学。
母亲恼怒了你为什么不去念师范学院?教官小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沛华笑了接着掩脸痛哭为着这样的小事母亲与她生分她与母亲疏远。
她抬头问:母亲我小时候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气很僵一直不甚听话。
沛华笑妈我时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工作、应酬这十年来我从未放过假出差、出国、团团转生并进医院、做手术、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亲同情地看着她。
妈现在你好了你不必为世俗事烦恼了来我们出去走走。
沛华站起来偕母亲出门去也不问有无锁匙有无钱包。
外边是个艳阳天沛华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大毒日头晒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内心清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再给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想尽了法子想与母亲谅解但是母亲总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绩万般挑错。
沛华终于累了。
终于不再到母亲跟前去讨没趣。
天气不错。母亲说。
是的。沛华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说:其实我们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为我没有出息总在你身边。
后来你做出成绩来又忙得不可开交。
沛华落泪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亲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亲吃一惊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劳累觉得生活并无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尽你本份你从来没听过母亲的话这次要听。
沛华苦笑母亲说的话从来不是忠告她出的题目女儿做不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妈妈已经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来陪我我又没事。
妈我听你的牢骚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现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从前为何背着那样重的担子。
来妈妈去吃点东西。
我想喝热柠檬茶。
没问题。
附近的小小茶餐厅应有尽有。
沛华并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创作部她发号施令如鱼得水在家中她永远是没有主见的小女儿从不讨母亲欢心。
替母亲叫了茶加上糖母亲表示欣赏如果多来一杯就好了。
沛华连忙说:那还不容易。叫侍者过来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时候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另外要付钱的吧。
沛华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天地万物有什么不需要钱来换否则年轻人为何离家别井到荆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亲母亲我为此而离开你的身边沛华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华黯澹地低下头。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迟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条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堕入陷阱满身血污身受重创四周围都是嘲笑她的人母亲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尚未买菜我想打一个中觉我要走了。
她匆匆离开茶餐厅沛华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挤满了人沛华竟在转瞬间失去母亲。
她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一边找。
沛华沛华醒醒醒醒。
沛华猛地醒来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锡驹。
你怎么了?
我放下电话不放心赶来看你。
他有沛华的门匙。
按铃不见你应我怕有意外故启门进来怎么样可是梦见母亲?
沛华点点头。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边。
哎呀我要赶去开会。
还早才六点半。
什么我才睡了四十分钟?
是你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十分年轻。
你们有无讲体己话?
没有。
有无获得她的谅解?
也没有不过她愿意听我说话我也讲了一些心事。
你觉得好过些没有?
沛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反问锡驹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我自觉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你还说没有?行内公认你有成绩。
以后我的时间分配将会均匀许多。
沛华可抽得出空结婚?
沛华看着他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过后方能好好筹备婚礼。
她轻轻说: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会喜欢我。
我也希望是。
来我们准备同这一天打仗吧该出门去吃早点了。
同时间打仗谈何容易。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今晨时间大神松了松手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母亲回到母女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共度多出来的一天。
这一天原本没有计算在她们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