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株红梅小妖。千年修炼,褪去本形,幻化成人。人间百年踪迹,却始终未结仙缘。
于是,我便去问佛,佛说:“尘缘未了,故不得升仙。”
我愣,问:“小妖本为草木,何来尘缘?”
佛笑,不语,只随手一点。
我茫然,接住佛的画,展开,画上红梅摇曳生姿,刹那间,心中了然。
百年前,落魄书生满身风尘失意归来,却驻足于雪中的红梅前,久久未去。挥毫泼作雪中傲梅图,从此,空留半生寂寞。
我悟。缘因他人的画而结,却要由我来担,只因我是画中的主角。
佛又说:“此为上天所赐之缘,亦是成仙之劫,为缘为劫,惟在一念之间。”
一幅傲梅图,却要我还一世情缘,所以我恼。
我说:“人间之情非小妖所愿,惟有仙道永恒不尽追寻,请佛祖为小妖断去这尘缘。”
佛摇头,笑得清明,挥手之后,再找不见踪影。于是,我便去找月老。
月老说,翩翩公子俏佳人,百年人间结画缘。
月老说,历尘缘,破情关,方入仙道。
月老又说,缘因画而结,断缘只需毁画,而这画必须由所作之人去毁,画存,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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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凋落,门庭荒芜,惟有一院梅花开得灿烂。
破旧的木窗内,一袭清瘦的青衫凝视着白玉瓷瓶内的一株红梅,久久未语。
百年岁月,今生的翩翩公子早已非前世的落魄书生,对梅的执著却一如当初,仿佛记忆从未陨灭。
执画的手紧紧握住,我在心里轻唤,顾子卿。
爱梅成痴,这样的人怎会因我的一句话毁了一幅绝世的傲梅图?
我渐渐隐去身形,化作清风遁入屋内附身红梅之上。
夜半月悬,清辉如水,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床上的公子侧身拽了拽身上的被子,一缕长发自额前落下,掩不住眉间漫开的淡淡笑意。
可是做了什么好梦?我现出身形,凝视他良久,终于忍不住将手贴在了他的额上。
这就是他的梦境?
一望无际的梅林,没有尽头的雪海,幽幽梅香渐渐在月光中晕开。极目张望,却始终未瞥见那一袭青衫。
我缓缓迈着步,不远处,依稀有清凉的声音传来。
“雪里问仙踪,一夕梦里逢。千古情长与谁同?原是胜却桃红与杏红。折枝伤流景,缘莫拆几生。自来自去自翩然,回首一笑斜月已三更。”
“好一阙南歌子。”我叹。只见,雪中的佳公子手攀梅枝,眼底波光流转,翩若惊鸿。
他微微一愣,回头望着我,眼中尽是光芒。
他施礼,低眉瞬间尽显风雅,喃喃道:“此情此景,子卿莫不是遇见了梅花仙子?”
我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斜月高悬,梅影淡淡。这一夜,我们把酒赏梅,兴尽而归。
天色渐明,我抽回自己的手再次附身红梅上。好梦初醒,翩翩公子微睁双目,欣喜的神色下掩藏的是无尽的落寞。
桥上人影淡淡,桥下流水潺潺。有轻舟渡水而来,船头的公子风姿翩然。
我一笑,在船身自桥下而过的刹那松开了手中的画。
倚栏听风,山水如画。果然,有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这可是姑娘落下的画?幸好子卿的船恰好经过,否则可惜了一幅好画。”
我回头,笑,说:“这画我不要了。”
他愣,喃喃道:“姑娘好生面熟。”
我一惊,连忙摆手:“小女子与公子素未蒙面。”
他似想起什么,问:“如此好画姑娘为何要将它弃了?”
“因为它让我去不了我想去的地方,公子,何不替我毁了它。”
他摇头,满目惋惜,说:“姑娘既然不肯要它,何不转与在下?”
我亦摇头,答:“看公子也是懂画之人,笔下之作定胜于此画。”
他笑,眉若山黛,说:“姑娘过奖。”
“小女子有一建议,若公子有一天作出绝世之画,就替小女子毁了这画,否则这画就转赠与公子,可好?”
他顿住,掩不住眼底欣喜之色,说:“好,如此说定了,不知姑娘家住何方,待来日子卿有了佳作定要请姑娘赐教。”
我摇头,说:“小女子自小漂泊,无可寄身之处。”
他愣,随即一笑,说:“子卿的梅园人丁稀薄,若姑娘不嫌弃,暂可安身。”
我笑:“如此,打扰公子了。”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梅,名仙儿。”我踏步经过他身边,留下他一脸错愕。
飞雪漫天,梅影轻摇。我望着满地的废纸,摇头。灯下的公子皱着眉,提笔凝思。
我走过去,夺过他的笔,轻叹:“顾公子不可心急。”
他一愣,说:“天色已晚,姑娘早点休息罢。”
窗外忽有奇异的风刮过,我的心一紧,欠了欠身,说:“如此,仙儿先告退了。”
我起身走出门外,果然,梅树下,一袭白衣淡淡。
我拂袖,冷冷道:“雪无痕,你来做什么?”
这个雪妖先是阻我成仙,如今又跟我到这儿,定是不安好心。
他笑,说:“许久不见,仙儿还是这个个性,听说你要来渡劫,所以特来看看,是里面的佳公子吗?上天竟给他安排了一段好姻缘,只怕他还不知晓吧。”
我神色一冷,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答:“没什么,只是提醒他不要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我一急,忙挥出一道银光向他射去。他笑容一敛,回手反击,我被震倒在地。
外面的动静显然惊到了里面的人,顾子卿推门出来,雪无痕已经不见,我心下一松,忙说:“我不小心摔倒了。”
顾子卿凝视着我苍白的脸,问:“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我低头,这一击,雪无痕的确出手很重。
身子腾空而起,抬头,顾子卿已将我抱起向屋内走去。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我竟有刹那的迷失。
他把我放在床上,拂去我发上的雪,继而又将我拥入怀中。
我一愣,却见他满眼的怜惜,闭上眼,千年修练,百年人间,竟都比不上这一刻真实的存在。
“仙儿,嫁给我,可好?”他说。
我一愣,却来不及回答。他又说:“明日,子卿便赴京赶考,待他日高中,便来接你,仙儿,请允我给你一世幸福。”
这个人竟如此霸道,不容我答,便私自承诺了我一生。我本想怒,却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
满目苍山,翩翩公子驾马离去。
罢了,既是上天之意,我便承了,只望这一世尘缘了却后,我能如愿步入仙道。
长袖轻拂,我转身回梅园,他的才,足以让我相信他能如愿归来。
月影淡淡,梅园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宁静,隔绝着尘世的喧嚣。
攀着梅枝,我的心突然有些不安。忽然,一声异响自书房仿佛惊破长空而来。
我忙掠身向书房奔去,只见敞开的门中清晰可见那一袭淡淡的青衫。
他何时归来的?我竟无法感知。
再一看,我的神思便再也无法凝起。翩翩公子手中握着那幅傲梅图,只是它已被撕成残片。
他望见我,忙奔出来,语无伦次,他说:“仙儿,我已知道一切,你是梅妖,此番历劫之后便入仙界,但我舍不得你,所以才用了这个方法留住你,不要怪我。”
我一愣,随即大悟,果然,他的身后是白衣淡淡的雪无痕。
这个傻瓜,竟误信他人,毁了自己的良缘,我摇摇头,无奈,只好将一切从头道来。
翩翩公子神情呆滞的望着我,不可置信。
我叹,说:“顾公子,你我尘缘已尽。”然后便飞身离去。
他惊,慌忙拽住我,却始终碰不到我的衣角。
我笑,说:“没用的,天意如此。”
他亦笑,无尽落寞,然后转身向身后的白衣人扑去。我大惊,忙出手阻止,却发现身体非我所控,只能无奈的看着他被白衣人击落,血染落梅。
刹那间,心痛如割,眼泪滑落。何时,我已有了凡人的感情?
前世因着我,空留他半生寂寞,今世因着我,陨他双十英年。原来,我和他,早已因缘注定无法理清。
罢了,来生没有我,但愿他拥有幸福的一世。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天上人间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寂寞。坐在瑶池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我竟开始有些怀念梅园的日子。
不知这一世的顾子卿又在何处?我俯身往人间望去,默念咒语。无奈寻遍红尘却找不到那一抹清瘦的身影,我一惊,难不成他未入轮回?
大片的彼岸花铺满幽冥之路,如燃烧的烈火无尽蔓延。路的的尽头是忘川,饮一饮忘川水便忘却前尘。岸边三生石屹立,我怔住,是谁将那刻骨的爱恋一笔一画刻成石上的名字?梅仙儿,梅仙儿,梅仙儿……我不停的默念着石上的字。
天上两载,人间已百年。他,不渡彼岸,投身忘川,七百年的煎熬竟只是为了不将我忘却。
心中翻腾,我捏诀,瞬间忘川水起,河中的身影渐渐清晰。
“仙儿。”听着那一声隔着无尽岁月的呼唤,我泪如泉倾。
顾郎,顾郎,你竟因我弃尽人间百世轮回,那么就让我倾尽千年修为换得与你此生一聚。
心念一动,手中灵力凝聚,一时间忘川水起,彼岸花枯,我拉着那一双清瘦修长的手向人间奔去。
肉身在百年前已毁,我捏诀取梅枝为他重塑了形体。梅园中,他清亮的双眸一如百年前,深情的注视着我。
“仙儿,是我错了,不要再离开我。”他说。
明月下,梅影摇曳。我微笑,轻浅的声音随风散开。
“芳迹即仙踪,何须梦里寻?自有诗情与君重,莫共桃李争与笑春风。回风舞流雪,一笑倾红尘。宿缘难弃渡今生,两相为证明月共此盟。”
他的表情由惊诧变为狂喜,最后,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仙儿,原来你就是那梦中的梅花仙子。”
我笑,默认。一曲南歌子和尽他那雪夜中的深情,承君此诺,妾守一生。
又是一季。人间岁月,万般风情。站在漫天的飞雪中,我凝眸念咒。
他急了,握住我的手问:“仙儿,你做什么?”
我笑,答:“找雪无痕,他害你受尽百年煎熬,害我堕入魔道,这笔债他必须偿还。”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焦急,他说:“不要,仙儿,不要再找他。”
我复笑,点头,说:“好。”
暗夜华光骤起,我一惊,结了界护住顾子卿。再次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清冷。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我私下凡间,闹的冥界彼岸花枯,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极具灵气一心想着投身仙道的小梅妖了。
这一战,梅园花落遍地,明月失辉,生灵四散。
夜尽天明,拉着他在古道上飞奔。顾郎啊顾郎,我为了你覆了天道,我不悔。
一道天雷从天而降,直向翩翩公子劈去。我惊,这是我的劫,为何要他来受?
痛彻心扉,一步劫灰。我生生为他挡了这一击,灵力散却。
他踱步走到我身边,眼中尽是我读不懂的怜悯。他说:“痴儿,痴儿,竟一念之间良缘成劫。”
一念之间,良缘成劫。我散去千年修为,打回原形,竟换来这一句。
眼前的翩翩公子渐渐退去清瘦,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一派仙风道骨。
我睁着眼直视他,等一个解释。
他的声音带着近乎残忍的冷酷。
他说,佛是他,月老是他,雪无痕是他,顾子卿也是他。
两世相牵,因画结缘,一切不过是一场考验,一场幻梦,是我成仙的劫。
他只是一个设计好的劫。最后一次机会,我却不惜散尽自己的千年修为拒绝了。
如若那一击落在了那清瘦的身体上,如若我任他魂飞魄散,我的劫便结束,从此步入我爱的仙道。
这一场劫竟用尽人间岁月的百年。
他淡淡的眸子溢满慈悲,他说:“这一次留你记忆,但愿下一次你能安然渡劫。”
又是漫天飞雪,梅园恢复如初。
这样很好,我又是一株开在凡尘的红梅,开在梅园,开在风雪中的红梅,褪回本形,一切从头再来。
窗内,一袭清瘦的青衫凝眸沉思,久久未语,俊美的容颜既熟悉又陌生。
窗外,身着粉红衣衫的少女手握一副画卷踮起脚尖向屋内望去,甜美的容颜若有所思。
又是一场因画结缘的劫。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原来,不过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