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统统的坐下!”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军官说:“送你们到江心岛上去!”透过苍茫的暮色,可以看见江边停靠着两艘小汽艇。“过江?这两条小船能过多少人?”人群中有人议论。
“坏了!没得命了,要下毒手了!”有人看见日军四面架起了机枪,连小汽艇上也有黑洞洞的枪口。
天慢慢黑下来了,坐在江滩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周围,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着。“不能绑着死,做鬼也要做个散手鬼!”有人说:“咬,把疙瘩咬开!”唐广普挤坐在大路与江边的中间,他又找不到唐鹤程了,他用牙齿咬开了前面一个人手膀上的布条结,后面的人帮他解开了手腕上的布条。你帮我,我帮你,唐广普周围的人大多都松了绑。
这时,江边两条小艇上探照灯的白光像刀一样剌射过来。路边的树枝上撒上了稻草,再浇上汽油,一点火,像火把一样照亮了夜空。没等警戒的日本兵撤离,江边混乱起来了:
“掐死他!掐死他!”“夺枪!夺枪!”“要死一起死!”骚动中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叫喊声。
俘虏们三四个人拖住一个日本兵,用拳头揍,用手扼,用脚踢牙咬!鬼子们扔掉了枪,哇哇的乱叫。腿快的都跑上了大路。这时,四面的重机枪一齐开火了。混乱中,唐广普又碰见了唐鹤程,两个人连忙卧倒搂在一起。“哒哒哒哒”的机枪声吼叫了二十多分钟后停了,江滩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血淋淋的尸体。还有些人在爬行、在滚动。唐广普晃晃唐鹤程,唐鹤程也晃晃唐广普:
“怎么样?”“不知道。”“你怎么样?”“我不行了。”其实,唐鹤程没有事。两人都没有知觉了。唐广普的右肩被江边小汽艇上扫射过来的机枪子弹打穿了,但他不觉得疼。他只是用两手的肘部死死地抵在江滩上,这样好喘气。他的身上重重地压着好多尸体。他隐隐觉得上面有人在挣扎,在叫喊。
枪声停了五分钟左右,第二阵机枪又吼叫了,扫射了一刻钟光景,枪声停了。唐广普再摇摇唐鹤程,他不会动了。唐广普用手一摸他的头,头上粘糊糊的。唐广普想:“他的头被打开了。”枪声一停,日本兵踩着尸体上来了。他们用刺刀戳,用木棍子打,还没有死的人在大声地喊和骂:
“哎唷,我的妈啊!”“日本兵,我操你娘!你来补老子一枪!”“日本人,你对不起我们啊!”“狗东西!畜生!”打过、刺过,日本兵又搬来稻草和汽油焚尸。火势熊熊!活人的喊叫声和尸体燃烧的吱吱声以及树枝哔哔剥剥的爆裂声混合在一起。红色的火焰主持黑色的葬礼!在底下的唐广普,忍受不了上面流下来的鲜血、汽油、热浪、烟火和烫的人油!他在下面透不过气来。他要逃命,他渴望活着,求生的本能给了他力量和胆量。他前拱后拱都拱不出来。硬蹭硬蹭才蹭出半个身子。他看到,日本兵叽哩呱啦地在大路上烤火。唐广普在死尸堆上慢慢地爬、爬,爬到了江边。他听听动静,江浪哗哗地响,他的心怦怦地跳。
还有一个人也在爬。唐广普小声地对他说:“慢点,不要给日本人现。”那人回答:“要跑啊,不跑不得了啊!”“轻点、慢点,等他们走了再跑。”他说:“不行,不行。”他跑了,跑不多远,扑通一声,这个要逃命的人掉到了一个小河汊里去了。水一响,日军惊叫起来,机枪吐出了长长的火舌。
唐广普不敢动了,他轻轻地拖过一具尸体挡在自己的面前,又过了一阵,日本兵吹哨集合了。“大概有十二点了。”唐广普想。
日军的大皮靴在路上咔咔地走远了,唐广普才拔腿,顺着江滩往燕子矶跑。滩头全是芦苇,他在烂泥和芦苇根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出了芦苇滩,前面现了红红的光亮,像一盏灯,像一团火。他怕碰见日本兵。他用耳朵贴地听听,没有一点声音。他朝红光走去,用手一摸,是一堵被火烧毁了的墙。风一刮,木柱上又冒起了火星。墙脚下热烘烘的,他一摸,是烧焦了的稻谷,还烫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