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屋子,里面比外头看着更简陋。
泥土地面被踩得结实,墙角堆着几个破瓦罐,还有一捆干柴。靠西墙搭着土炕,炕上铺着草席,草席上又铺了层粗布,已经洗得发白。
老妇人就躺在炕上。
她头发全白,稀疏的贴在头皮上,脸色蜡黄,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声很重,带着痰音。
“娘,方小先生来看您了。”进哥儿走到炕边,弯下腰,声音放得很轻。
老妇人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那双眼睛泛黄,瞳孔像是蒙了层雾,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
“是……小先生啊。”
她声音沙哑,喘了口气才继续说,“刚听进儿说,你回来了,小音来买兔子,还提起你……”
“大娘,是我。”张灵玉应道,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关切,“游学三年,总算回来了。您身子可还好?”
“好什么呀。”老妇人扯出个笑,“就这副样子,拖累进儿了。”
“娘,您别这么说。”进哥儿忙道。
张灵玉点点头,侧身让开一步:“大娘,听闻进哥儿说起您的病情,正好我这位朋友…”
他指了指乐东:“会些针灸手法,不如让他给您瞧瞧?”
老妇人愣了一下,看看乐东,又看看张灵玉,摇摇头笑道:“多谢小先生挂念。但哪敢麻烦旁人?老婆子这病,郎中看了好几回,药也吃了不少,好不了的。
现在啊,就只求树神开恩,赏一点好处,治治我这身老骨头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往窗外那棵柳树瞟。
“树神是树神的恩典。”张灵玉继续坚持:“但别的法子,您也得试试。万一有用呢?”
进哥儿想起张灵玉的腿,也帮着劝:“娘,您就试试吧。方小先生的腿疾,现在走路都好了不少,就是这位乐先生给扎的针。”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在乐东身上打量。
“那……那就麻烦先生了。”老妇人终于松口。
进哥儿松了口气,赶紧把炕边的位置让出来,乐东硬着头皮走过去,在炕沿坐下。土炕不高,他坐下后,视线正好和老妇人齐平。
他打开针袋。
里面整齐地插着十几根银针,乐东从没碰过这东西,只觉得头皮发麻。在张灵玉暗示下,他学着电视里中医的样子,伸手去搭老妇人的手腕。
可脉搏在哪?他根本不知道,只能胡乱按着。
“不知道需要我做什么?”进哥儿站在一旁问,轻声问。
“进哥儿,可以先打盆热水来,再拿条干净的布。”张灵玉开口吩咐。
“好,好,我这就去。”
屋里剩下四个人。
老妇人闭着眼,呼吸依旧沉重,李延站在门边,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张灵玉站到乐东身侧,目光落在老妇人盖着薄被的腿上。
“取针吧,对准小腿。”
乐东从针袋里抽出一根,尴尬的停在半空,怎么扎?扎哪里?
他正僵着,忽然感觉手腕一麻。
那麻意来得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弹了一下。乐东还没反应过来,捏着针的手就不由自主转动,针尖落在老妇人小腿的某个位置。
老妇人身子一颤,嘴里闷哼一声。
乐东惊呆了,他看向张灵玉,后者依旧站在他身侧,双手拢在袖子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唇动了动:
“继续。”
乐东咬咬牙,又抽出一根针。
这次他有了准备,针刚捏稳,那股麻意就又来了,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
整个过程,乐东像个提线木偶,他的动作看起来熟练流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什么都没做,全是张灵玉在暗中操控。
片刻银针扎完,张灵玉轻咳一声。乐东会意,开始起针。
他捏着针尾,一根根往外拔,每拔出一根,针孔处就渗出一滴暗黄色的脓血。
全部起完后,进哥儿正好端着热水进来,他看见母亲腿上的脓血,赶紧蘸着热水,小心的把脓血擦干净。
但擦干净脓血后,那肿胀似乎消下去一点点,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有变化。
“娘,感觉怎么样?”
老妇人睁开眼,她先是试着动了动脚趾,然后慢慢抬起一条腿,虽然动作很吃力,但确实有效果。
“好像…好像轻松了些。”
“真的?”
“嗯。”
老妇人又动了动另一条腿,这次动作顺畅了点,她撑着炕沿,试图坐起来,进哥儿赶紧放下布去扶。
虽然只是很小的幅度,但比起之前完全不能动,已经是天差地别。
进哥儿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转过身,对着乐东就要跪下去:“先生大恩,先生大恩!”
乐东吓得赶紧扶住他:“别,别这样……”
“真是神了。”李延这时候走过来,啧啧称奇,“按理说针灸也得好几个疗程才见效,没成想一次就成了。”
张灵玉也露出“震惊”的模样:“我这腿当时连扎数日才有起色,看来乐兄这针灸的功夫,比我想的还要厉害。”
乐东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赤,李延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歪着头问:
“针灸手法非一日之功,会不会并非是乐兄手法厉害?听闻镇上有棵树神?你们说,会不会是树神也在此刻显灵,帮了一把?”
这话说得自然,像是随口一提。
可进哥儿和老妇人脸上的表情都顿住,他们同时看向乐东。
乐东正因为心虚而脸色不自然,眼神躲闪。这模样落在进哥儿眼里,反而成了被说中的默认。
进哥儿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娘,会不会真的是……”
老妇人也激动起来,双手合十,朝着窗外那棵柳树的方向拜了拜:“不管是不是,都不能怠慢,进儿快去,先给树神上供!”
她说着,又看向乐东和张灵玉:“先生的大恩,老婆子记在心里。但这恩典,说不定也有树神一份……”
“应该的。”张灵玉适时接话,语气诚恳,“树神庇佑全镇,自然也有庇佑大娘的份。”
进哥儿已经等不及了。他胡乱擦了把手,转身就往外走,看样子是准备供品去了。
张灵玉谢绝了老妇人的再三挽留,提着进哥儿硬塞过来的两只兔子,带着乐东和李延离开。
走出院门时,乐东回头看了一眼。
老妇人还坐在炕上,正努力的活动着双腿,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高兴。
乐东心里却堵得慌。
出了进哥儿家,走在巷子里,张灵玉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
方才在屋里那种温和关切的神色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副淡漠。
“师爷,咱们接下来干嘛?”李延跟在他身侧,小声问。
“等。”张灵玉只说了一个字。
“等啥?”
张灵玉没回答,反而看向乐东:“你觉得呢?”
乐东正在走神,被他一问,愣了一下,才道:“等……等进哥儿发现他娘的病又重了?”
“不错,第二步成了。接下来,看戏就行。”
三人已经走到主街上,清晨过后,街上人多了起来,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李延一路沉默,临近小音门口才像想起什么,凑近张灵玉问:“师爷,您刚才那针灸……是真的治了吗?”
“当然是真的,不真他怎么信?”
“那您干嘛不直接治好他娘?”李延不解,“治好了,他不就更信您了吗?干嘛还要…还要让病情反复。”
张灵玉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李延下意识闭了嘴。
乐东却听懂了。
不能治好。
治好了,进哥儿只会感激针灸,感激乐先生,不会对树神产生怀疑。
只有暂时缓解,让进哥儿看到希望,他才会去继续求树神。而等树神“不灵”时,那点希望就会变成失望,而失望很快就会转变为怀疑。
好深的心机。
每一步都算得精准,连人心都能算计进去。他知道进哥儿孝顺,知道进哥儿在母亲病重时一定会抓住任何希望,也知道希望落空时,人的反应会有多激烈。
乐东看着张灵玉一瘸一拐的背影,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