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水渠里的腐臭味突然变得浓烈。秦云回头，看见分析中心方向的天空升起黑烟，火势在晨风中迅速蔓延。第二波爆炸的冲击波把渠底的淤泥震得簌簌下落。
左腿的疼痛开始呈现出清晰的层次：表层的切割痛，深层的撕裂痛，还有骨骼里钻心的酸痛。三种痛感交织在一起，像有无数细小的齿轮在肌肉和神经间碾磨。
他必须移动。
秦云抓住渠壁上一截裸露的钢筋，把身体拖向前方。每挪动一米都需要停下喘气，汗水从额头滴进眼睛，和嘴里的血腥味混在一起。但他脑子里异常清醒——那些文件紧贴胸口，笔记本坚硬的边角硌着肋骨，仿佛在提醒他背负的重量。
拐杖在湿滑的渠底打滑了三次。第三次摔倒时，他本能地用手撑地，手腕传来尖锐的刺痛——扭伤了。现在他需要拖着一条废腿和一只伤手前进。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喊：“检查排水渠！”
秦云咬紧牙关，拼命往前爬。前方五十米处，渠壁有一个缺口，可能是动物刨出的洞穴，也可能是旧管道的断裂口。那是唯一的藏身之处。
他爬到缺口前，发现那是个直径约六十公分的管道口，锈蚀的金属边缘参差不齐。里面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处。没有时间犹豫了。
秦云先把背包和拐杖塞进去，然后侧身往里挤。肩膀卡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收缩胸腔，忍着肋骨被挤压的闷痛往里钻。左腿拖进来时撞在管壁上，他差点叫出声。
管道深处传来腐水流动的声音。秦云用手肘撑地，一点一点往里挪。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这边没有。”
“血迹到这里断了。”
“他腿那样跑不远，继续搜。”
声音渐渐远去。秦云又往里挪了十米左右，直到完全陷入黑暗。他打开手电——电量指示灯已经变红，但还能用。
管道在这里拐了个弯，连接到一个更大的空间。是个废弃的泵站，大约二十平米，墙壁上布满铁锈和水渍。中央的水泵机组已经成了一堆废铁，但控制台还算完整，上面居然还有一盏应急灯在闪烁微弱的绿光。
秦云瘫坐在控制台旁，检查伤势。左腿的绷带已经被血和泥水浸透，解开后，伤口红肿得更严重了，缝线处有淡黄色渗液——感染正在加剧。手腕肿得像馒头，但应该没骨折。
他从工具包里翻出最后一卷绷带，重新包扎伤口。这一次痛感清晰到每个细节：酒精棉擦过皮肤时的灼烧，绷带缠绕时的压迫，肌肉痉挛时的抽搐。神经阻断剂完全失效后，身体正在报复性地索要被剥夺的感知。
包好伤口，他拿出沈静的笔记本。皮质封面已经脆化，翻开时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第一页的日期是1998年6月12日：
“今天见到了七名矿难伤员。他们的伤势……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创伤。脊柱神经大面积损伤，但大脑功能完好。王副主任提出了那个大胆的方案——与其让他们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不如尝试神经接口技术，重建运动功能。我犹豫了。这违反医学伦理，但……”
后面几页是详细的医疗记录，字迹工整严谨。但翻到10月的记录时，笔迹开始变得潦草：
“样本03号今早停止了呼吸。融合度过高导致自主神经功能衰竭。上面要求继续推进，说这是必要的代价。王副主任和他们大吵一架。”
“今天发现04号的意识反应异常。他能眨眼回应问题，但脑电图显示深度抑制状态。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笔记本在11月3日有一页被撕掉了。残留的纸页上还能看到钢笔划破的痕迹，力道很大。
然后是最后一篇完整记录，1998年12月17日：
“我拷贝了所有数据。王副主任说得对，这不是医学，是人体改造。那些接口不只是连接神经和机器，它们在改变人的意识。我看到05号在梦中重复操作机械的动作，他的大脑正在被重写。”
“明天我会把证据交给上级。如果这封信被发现，说明我也成了‘代价’之一。小雨还小，她才七岁。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妈妈参与了什么。”
“记住：样本库在西北角，但真正的控制中心在矿务局大楼地下三层。那里有总控台，可以关闭所有接口。这是唯一的终止方式。”
笔记本到此结束。
秦云合上本子，手在颤抖。沈雨知道这些吗？她知道母亲留下这样的记录吗？还有那个“控制中心”——如果神经接口技术还在运行，如果那些融合者还在……
外面突然传来爆炸声，比前两次更近，震得泵站顶部落下铁锈和灰尘。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不是单方面的射击，而是交火。
有人打起来了。
秦云挣扎着站起来，挪到泵站唯一的窗户前。窗户玻璃早已破碎，只剩锈蚀的铁栏。透过缝隙，他看到空地上有两拨人在交火：一拨是陈特派员的人，另一拨穿着深蓝色制服，像是矿区的安保人员，但战术动作非常专业。
第三方势力。
交火持续了不到三分钟就停了。陈特派员那边倒下两人，其余人撤退上车，迅速驶离。穿制服的那边也有伤亡，但他们没有追，而是开始清理现场。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摘下面罩，对着耳麦说话。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但秦云认出了那张脸——在周副主任办公室见过照片，是矿区保卫科的负责人，姓赵。但此刻他指挥若定的样子，绝不只是个保卫科长。
赵科长突然转头看向泵站方向。秦云立即缩回阴影里。
脚步声接近。不止一人。
“检查那个泵站。”赵科长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就在附近。”
秦云环顾四周。没有后门，没有其他出口。控制台下面？空间太小。水泵机组后面？会被一眼看见。
他的目光落在控制台面板上。那盏应急灯还在闪烁，旁边的仪表盘虽然蒙尘，但有几个按钮似乎还能按动。其中一个标签上写着：“紧急排水”。
泵站，排水系统。
秦云掀开控制台下的检修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线路和阀门。他找到标注着“主排水阀”的手动转轮，用尽全身力气开始转动。
锈死的轴承发出刺耳的尖啸。外面脚步声猛地停住，然后加速冲来。
转轮松动了。秦云继续转，三圈，五圈，十圈……
泵站深处传来轰隆的水声。紧接着，地面开始震动，某个闸门打开了，积蓄的腐水从管道深处涌来，速度越来越快。
赵科长的人踹开泵站门时，秦云正跳进主排水管道。湍急的水流瞬间将他吞没，带着他冲向黑暗深处。
冰冷、恶臭、窒息。他在水中翻滚，拼命护住怀里的文件袋。拐杖早就丢了，背包的带子勒进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亮光。水流速度减缓，秦云奋力划动还能活动的右手，在出水口的栅栏被冲垮的瞬间，被水流抛进了一条宽阔的河道。
是青林河的下游支流。
他浮出水面，大口喘气。左腿的疼痛在水中变得麻木，但一用力就重新苏醒。河岸不远，但水流仍然很急。
秦云咬紧牙关，单手划水，朝岸边游去。每一下划动都牵动全身伤口，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矿务局大楼。地下三层。
终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