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浑浊冰冷,带着工业区特有的化学制剂气味。秦云单手划水,左腿在身后拖曳,像一截失去控制的浮木。每呛进一口水,喉咙都火辣辣地疼——水里不仅有泥沙,还有柴油和别的什么刺鼻的味道。
河岸是一片倾斜的水泥护坡,长满滑腻的青苔。秦云试了三次才扒住边缘,右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最后一次尝试时,指甲抠进水泥缝里,终于把上半身拖上了岸。
他趴在护坡上剧烈咳嗽,吐出的水带着铁锈色。左腿的疼痛在脱离冷水后迅速复苏,比之前更猛烈,仿佛有无数玻璃碴在肌肉里搅动。伤口处的绷带已经散开,裸露的皮肉被污水泡得发白,边缘翻卷。
必须包扎。否则感染会要了他的命。
秦云艰难地坐起来,脱下湿透的外套。文件袋和笔记本用防水塑料袋包着——鼹鼠准备的地图袋派上了用场——居然还保持着干燥。他把它们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撕开衬衫下摆。
布料浸水后韧性很差,他只能用牙配合右手,扯出几条布条。重新包扎的过程简直像酷刑:清洗伤口时,他看见缝线处化脓的黄色,还有皮肉下隐约的暗红色——败血症的早期征兆。没有抗生素,没有医疗条件,这条腿正在坏死。
他用布条死死勒紧伤口上方,试图减缓毒素上行。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做完这一切,秦云靠在护坡上喘气。天色完全亮了,但他所在的位置是河岸下方的隐蔽处,头顶是高架路桥的阴影。桥上偶尔有车辆驶过,但没人会往下看。
他打开沈静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矿务局大楼地下三层。控制中心。终止所有神经接口的方法。
为什么是现在?二十五年过去了,那些接口还在运行?谁在维护?谁在使用?
秦云想起沈雨手腕上的伤疤,想起她说“老师想救所有人”。周副主任知道控制中心的存在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摧毁它?
除非……摧毁控制中心会杀死所有依赖接**着的人。
包括沈雨吗?
笔记本从手中滑落,秦云没有去捡。他望着河对岸的城市轮廓。青林市老城区在晨雾中像一片灰色积木,最高那栋十五层的方形建筑就是矿务局大楼。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公里,但对他现在的情况来说,如同天堑。
左腿的每一次脉搏都带来剧痛。发烧开始了,他能感觉到体温在升高,皮肤却阵阵发冷。
工具包里还有最后一板消炎药和半块压缩饼干。秦云吞下两片药,干嚼饼干。食物划过喉咙时像砂纸,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
补充体力需要至少二十分钟。他利用这段时间观察周围环境。
这里是青林河的老工业区段,两岸都是废弃的仓库和厂房。对岸有一个小型货运码头,停着几艘生锈的驳船。更远处,一座铁桥横跨河面,桥上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不是行人,他们站着不动,像是在值守。
陈特派员的人?还是赵科长的人?或者第三方?
秦云注意到一个细节:桥上的那些人没有穿统一制服,但站姿几乎一模一样——笔挺,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每隔一段时间同时转头扫描某个方向,像程序设定的机器。
神经接口融合者。
这个概念突然变得具体而惊悚。如果接口可以重写大脑,可以让人在梦中重复机械动作,那么它也能标准化人的行为模式吗?那些人是被控制的,还是自愿改造的?
沈静笔记里的字句浮现在脑海:“他的大脑正在被重写。”
二十分钟到了。秦云撑着护坡站起来,左腿刚一受力就剧烈颤抖,几乎再次摔倒。他捡起一根漂来的木棍当临时拐杖,把文件袋和笔记本重新塞进防水袋,贴身绑好。
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会更隐蔽,但绕远。直接穿越工业区是捷径,但暴露风险极大。
秦云选择了后者。他没有时间了。
第一个两百米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左腿不再是疼痛那么简单,而是一种逐渐蔓延的麻木——从伤口开始,向大腿和脚踝两端扩散。坏死的症状在加速。
他躲在一排生锈的油罐后休息时,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积水中: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这副样子别说进入守卫森严的矿务局大楼,连正常走到门口都会引起怀疑。
需要伪装。
秦云看向不远处的废弃厂房。窗户大多破碎,但门口挂着褪色的工装——可能是以前工人留下的。他挪过去,挑了一件深蓝色夹克,虽然布满灰尘,但还能穿。又从垃圾堆里翻出一顶旧安全帽,压低了帽檐。
镜子碎片里,他看起来像个受伤的老矿工。还不够。
继续前进。穿越一片堆满建筑废料的空地时,秦云听见了引擎声。他立刻趴在一块水泥板后。两辆黑色轿车驶过,在前方五十米处停下。车上下来几个人,迅速散开,开始搜查这片区域。
他们手里拿着探测仪一样的东西,不是金属探测器,更像是……生命体征扫描仪?
秦云屏住呼吸。距离太近,他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信号在这里断的。”
“可能下水了。”
“继续沿河岸搜。上面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上面。哪个上面?
等那些人走远,秦云才继续移动。他已经能看见矿务局大楼了——灰色墙面,狭长的窗户,楼顶有巨大的矿业公司标志。大楼周围有一圈围墙,正门有岗亭,侧门紧闭。
地下三层的入口在哪里?沈静的笔记没有细说。
这时,大楼侧面的一个小门打开了。一个穿保洁服的女人推着垃圾车出来,走到围墙边的集中堆放点。她动作很慢,左腿明显不灵便,走路时身体向一侧倾斜。
秦云盯着她的动作。倒垃圾,整理推车,然后——她没有直接回楼里,而是绕到围墙拐角,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墙角的一块松动的砖后。
做完这一切,她推车返回,小门重新关上。
秦云等了五分钟,确定周围没人,才挪到那个墙角。他撬开松动的砖,里面是一个塑料盒。打开,盒子里有一张手绘的简图,还有一把钥匙。
简图上画着矿务局大楼的地下结构:地下室一层是档案室,二层是设备间,三层用红笔标注着“中枢”。一条虚线从大楼后方的锅炉房通风井延伸下去,直通三层的一个维修通道。旁边有一行小字:“通风井第三根横杆可拆卸,钥匙开维修门。只能从外部进入一次,触发警报后通道自毁。”
字迹和鼹鼠地图上的标注很像,但更娟秀。
这是谁留的?那个保洁员?她是谁的人?
秦云收起钥匙和简图。没有时间深究了。锅炉房在大楼后方,需要绕整个围墙半圈。以他现在的速度,至少要二十分钟,中途还要避开至少三处监控探头。
他正要动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叔叔,你受伤了。”
秦云猛地转身。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她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妈妈是护士。”小女孩走近几步,眼睛很大,眼神却空洞得不合年龄,“她说受伤了要包扎。”
秦云握紧木棍,警惕地后退。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小孩?
“你……”他刚开口,突然注意到小女孩的左手腕。袖口下,隐约露出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新愈合不久,形状和沈雨的一模一样。
小女孩歪了歪头,布娃娃从她手中滑落。
娃娃的后颈处,缝合线裂开了,露出里面不是棉絮——
是密密麻麻的、细如发丝的金属导线。
“叔叔。”小女孩的声音依然平静,“你要去中枢吗?我带你去。”
她伸出手。手腕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柔光。
秦云看着那只手,看着女孩空洞的眼睛,看着地上那个露出机械内核的布娃娃。
然后,他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远处,矿务局大楼顶层的某扇窗户后,望远镜的镜片反射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