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穿过大半个北京城，最终驶入海淀区一条不起眼的辅路。道路两侧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阴影。车子在一栋灰白色建筑前停下，建筑看起来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科研楼，墙上爬满爬山虎，门口挂着“神经动力学基础研究所”的褪色牌子。
“就是这里？”秦云有些意外。他想象中的陈教授研究所应该是更现代化、更隐秘的地方。
“大隐隐于市。”林川扶他下车，“这栋楼是上世纪脑科学研究项目的老基地，地下有三层实验室，防护等级比新建的还要高。”
门口没有保安，只有一道需要虹膜和掌纹的双重认证闸机。林川通过验证，闸机无声滑开。进入大厅后，秦云发现内部与陈旧外观截然不同——纯白色的走廊，地面是防静电材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那是高级空气净化系统的标志。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研究员迎上来，看了眼秦云左腿的绷带，眉头微皱：“直接去医疗区。陈教授在第三实验室等你。”
他们乘电梯下行。秦云注意到电梯按钮只有B1到B3，但林川用一张特殊卡片刷过感应区后，按钮下方又亮起一个B4的指示灯。
“地下四层是核心区。”林川解释，“只有教授和少数几个核心人员能进入。”
电梯在地下四层停下。门开，眼前是一条弧形走廊，墙壁是某种淡蓝色的复合材料，散发着柔和的冷光。走廊两侧有数个气密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医疗区在走廊尽头。秦云被安置在一张诊疗床上，两名医生迅速围上来。剪开绷带时，秦云看见自己左腿的伤口已经严重感染，皮肤呈暗红色，边缘有黄色脓液。
“需要立即清创和静脉抗生素。”主治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语气果断，“但陈教授要求先见他。我只能给你临时处理。”
她给秦云注射了强效镇痛剂和退烧药，重新包扎伤口，然后挂上一袋生理盐水。“带着这个去，只能给你二十分钟。之后必须回来手术。”
秦云被轮椅推着离开医疗区，来到第三实验室门口。林川停在门外：“我不能进去。这是教授的规定——非项目核心人员不得进入第三实验室。”
“连你也不是核心人员？”秦云有些意外。
林川摇头：“我父亲曾是，但他退出后，我的权限被降级了。”他顿了顿，“小心点，秦云。陈教授是个……复杂的人。”
气密门滑开。秦云自己推着轮椅进去，门在身后关闭。
实验室比想象中小，约五十平米，四面都是显示屏，上面流动着复杂的神经信号图和基因序列。房间中央是一个环形工作台，台前坐着一位老人。
陈清源教授看起来七十多岁，头发全白，但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戴着无框眼镜，身穿浅灰色中山装，正低头看一份纸质报告。听到轮椅声，他抬起头。
“秦云。”老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江浙口音，“终于见面了。”
秦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眼前这位老人，是沈静笔记中多次提及的导师，是神经接口项目的创始人之一，也是现在唯一可能庇护他的人。
“陈教授。”秦云艰难地开口，“沈博士她——”
“我知道。”陈清源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从工作台后站起来。他个子不高，背微驼，但眼神锐利如鹰，“小静的事，我很遗憾。她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最像我的孩子。”
他走到秦云面前，俯身检查他的腿伤，动作专业。“伤口处理得很粗糙，但保住了腿。林川那孩子，跟他父亲一样，总能在最糟的情况下做出最好的选择。”
“林川的父亲……”
“林振华，项目最早的军事顾问之一。”陈清源直起身，走回工作台，按下一个按钮。房间一侧的显示屏亮起，显示出一张老照片——一群穿着军装和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实验室前，意气风发。“这是1987年，项目启动时的合影。最左边是我，中间是小静的父亲沈国栋，右边这个就是林振华。”
秦云仔细看照片。年轻的陈清源已经有些秃顶，戴着厚厚的眼镜；沈国栋是个英俊的中年人，笑容灿烂；林振华则一脸严肃，军装笔挺。
“神经接口项目最初是军民两用的。”陈清源缓缓说道，“目标是帮助伤残军人恢复运动功能，治疗神经系统疾病。但1993年，沈国栋意外去世后，项目方向发生了改变。”
他切换图片，显示出一份泛黄的机密的文件封面。“‘意识上传与备份可行性研究’——这是小静接手项目后推动的新方向。她认为，神经接口不仅可以修复损伤，还可以完整保存人类的意识。”
秦云想起沈静笔记里的那些疯狂构想：“她想让人永生？”
“不，不是永生。”陈清源摇头，“是拯救。小静的父亲死于脑瘤，从确诊到去世只有三个月。她亲眼看着父亲一点点失去记忆、人格、最后是意识。所以她想要一个方法，在疾病或死亡摧毁大脑之前，把人的意识保存下来。”
老人叹了口气：“但这个想法太超前了，也太危险。项目内部出现分裂，一部分人认为应该继续原来的医疗用途，另一部分人支持小静的方向。最终，支持小静的人成立了‘守夜人’，而我……选择了退出。”
“退出？”秦云疑惑，“可是您现在还在研究。”
“我研究的是如何安全地移除神经接口，如何治疗融合者的后遗症。”陈清源的眼神变得沉重，“小静的技术不完善。早期志愿者中，有37%出现严重神经排斥反应，15%患上精神分裂样症状。那些被强制改造的融合者更惨——他们失去了自我意识，成了被人远程操控的傀儡。”
他调出一段监控录像。画面中是一个隔离病房，床上躺着一个人，全身接满管线，眼睛睁开但空洞无神。字幕显示：“17号志愿者，接口植入后第408天，完全丧失自主意识。”
“这是最新的融合者病例。”陈清源说，“陈婷——就是你所说的陈特派员——正在大规模制造这种‘活体傀儡’。她控制了原项目的部分设施和人员，想要重启意识上传实验，但不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控制。”
秦云感到脊背发凉：“她想控制谁？”
“最初可能是上级指定的目标。但现在……”陈清源看着秦云，“她想要沈静的研究成果。完整意识上传技术，加上足够的‘载体’，可以让她创造出一支绝对忠诚的军队。或者更糟——复制她自己，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房间陷入沉默。只有仪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秦云终于问。
“因为小静选择了你。”陈清源走到秦云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把所有研究成果托付给了一个与项目毫无关系的普通人。这一定有她的理由。”
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平板电脑，打开一个界面。“你带来的硬盘，林川已经交给我了。但核心数据是加密的，需要密钥。”
秦云想起戒指，想起仓库里那个齿轮缝隙。“密钥是沈雨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她母亲绣的小太阳。但具体是什么，我还没完全解开。”
“不急。”陈清源说，“沈雨已经安全抵达北京，目前在我的保护下。等你伤好些，可以见她。也许她能提供更多线索。”
秦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她没事？”
“受了些惊吓，但身体无碍。”陈清源顿了顿，“不过有个情况你需要知道。沈雨手腕上也有接口疤痕，和小静一样，是婴儿时期做的预防性植入。但她从未激活过，理论上不应该有影响。”
“理论上？”
陈清源的表情严肃起来：“神经接口一旦植入，就永远存在于神经系统中。即使不激活，也会对外部信号产生微弱共鸣。陈婷的融合者网络正在升级，她可能会尝试远程唤醒所有潜在接口——包括沈雨的。”
秦云握紧轮椅扶手：“那会怎样？”
“最好的情况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最坏的情况……”陈清源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墙上的通讯器突然响起：“教授，医疗区准备好了。病人必须立即手术。”
陈清源点头，按下一个按钮。气密门滑开，一名护士推着另一辆轮椅进来。
“先去处理伤口。”陈清源说，“其他事情，等你恢复再谈。在这里你是安全的，我保证。”
秦云被推出实验室。在门关上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陈清源站在工作台前，背影在屏幕冷光中显得格外孤独。
走廊里，林川等在外面。看到秦云出来，他快步上前：“怎么样？”
“他告诉了我很多。”秦云说，“但有些事，我觉得他还没说。”
林川推着轮椅往医疗区走，压低声音：“陈教授隐瞒事情很正常。他经历过项目最黑暗的时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比如？”
“比如你带来的那个硬盘。”林川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陈教授刚才让我把芯片交给他，但我没有交全部。”
秦云猛地转头：“什么？”
“我父亲教过我，永远要留一手。”林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存储卡，塞进秦云手心，“硬盘的核心数据我备份在这里。原件给了教授，但备份你拿着。这是沈博士的研究，你是她指定的继承人，有权决定如何使用。”
秦云握紧存储卡，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还有一件事。”林川停下脚步，看着秦云的眼睛，“赵医生在押送途中死了。自杀，用藏在牙齿里的毒药。死前她说了一句话：‘影子已经进入光中’。”
“什么意思？”
“不知道。”林川继续推着轮椅前进，“但守夜人内部肯定有更高层的叛徒。赵医生只是棋子。”
医疗区的门打开，主治医生已经在手术台前准备。
秦云被转移到手术床上，麻醉师准备注射。在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主治医生对林川说：“手术后需要隔离观察24小时，防止感染扩散。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
林川点头，然后看向秦云，用口型无声地说：
“小心所有人。”
麻醉剂注入静脉。秦云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沈雨，你到底在哪里？
而此刻，研究所地下二层某个隔离观察室里，沈雨正坐在床边，看着手腕上那道淡白色的疤痕。疤痕在微微发烫，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下苏醒。
窗外，北京的天空逐渐阴沉，一场夏日的雷雨正在酝酿。
远处的城市天际线上，乌云如墨，缓缓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