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屋里的笑声又高了一阵,很快往院子这边涌过来。
小小的一团影子先冲出门槛,鞋底在青砖上一蹬一蹬,是被人放出来“透气”的饺子。
她先顺着廊下一圈人影找了一圈,一眼看见陆峥,眼睛亮得像被灯光点了一下,奶声奶气地一路小跑过来,扑到他腿边,仰头举着手臂:“UnCle——抱抱——”
她英文发音带着小孩特有的糯气,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忍不住想笑。
陆峥低头,看见那双仰着的眼睛,指间那点压得死死的力道不知不觉松下来,把烟在身后石栏一按,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饺子整个人顺势挂在他身上,小手很自然地勾住他脖子,软乎乎地贴过来,脸颊蹭了蹭他的下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开始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认真发问:
“UnCle,你什么时候带一个小婶婶回来呀?我想要妹妹。”
奶声奶气的追问还在往上蹿,带着一点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热烈和天真,把大人世界里那些被层层折叠过的东西照得有些刺眼。
廊下短暂地静了一瞬。
陆祁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笑骂了一声:“你这小丫头片子,话怎么这么多?”伸手要把人接回去。
饺子扭着身子躲开,死死往陆峥怀里钻,一双眼睛还牢牢盯着他,等答案。
陆峥低头,与那双乌黑亮晶晶的眼睛对上。
那是一种很恼人的干净,什么算计都没有,只有“想不想”“开不开心”“要不要”的直线逻辑。
他能感觉到自己原本绷着的一点劲儿,被这种干净一寸寸剥掉。
没有顺着那句“带小婶婶回来”往下接,也没有给出任何暧昧的承诺。
只是看着她,唇角慢慢勾起一点极淡的弧度,把语气压得很轻、很平:“妹妹这事儿,得你爸爸去想办法。”
饺子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想了两秒,仍不死心,小眉毛皱着,又奶声奶气地补了一句:“可是我喜欢UnCle的妹妹。”
这一句把刚刚才略略平下来的水面又扔进了一颗小石子。
陆祁被她噎得一乐,抬手在女儿背上轻拍了一下:“你倒会挑人。”
陆峥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意浅得看不出来,被她不合时宜地戳中了什么早就被他自己压到很深的地方,又被他迅速按回去。
他抬手替她把歪掉的小发卡扶正,指尖掠过那颗圆乎乎的脑袋:“UnCle负责现在,妹妹这种事情——以后再说。”
对一个孩子而言,“以后”是个足够遥远、又足够好哄的时间单位。
她暂时被这句话糊弄过去,双手搭在他肩上,已经开始被屋里人招呼吃水果的声音吸走注意力。
陆祁见状,顺势把人从他怀里接回去。
小姑娘手臂还本能地勾着陆峥的脖子,在空中晃了两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回头又冲他挥了挥手:“UnCle——”
陆峥也跟她挥手。
随后把空下来的手收回来,指尖还残留着方才那点软乎乎的体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指节弯了一下,宛若确认什么,又很快将那点情绪按回去,把手重新插进大衣口袋里。
从屋里传来饺子的笑声,她应该是抢到了什么心仪的点心,软乎乎地笑着叫了一声“爸爸”,尾音拖长,小奶音往外蹦。
那点声音隔着门板传到廊下,莫名又在他心口落了一层。
没人知道,有时候看见饺子这种年纪的小姑娘,他心里那点防线有多不堪一击。
小孩子软软糯糯地扑上来,叫一声“UnCle”,把小手往他脖子上一勾,他就能很自然地去想……如果是他跟朝朝的女儿,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团?
会不会在幼儿园门口一边磨蹭不肯进去,一边偷偷往他这边看?
会不会有一天站在学校操场上,举着小喇叭念“陆峥,谢谢你来参加家长会”?
会不会在某个下雨天赖在他怀里,说要他讲故事,不肯睡?
这些画面来得快,也散得快。
屋里又有人招呼敬酒,杯盏声顺着廊檐传出来。
散席前,老太太拄着拐杖从主屋那头出来,还坚持送了一段。
她精神头儿不错,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着点老年人的发虚:“小峥,今晚就别走了,在这儿住一晚,明儿再回去。你最近看着就瘦了,人不能总这么熬。”
陆峥已经算不上“醉”,只是那种被白酒和情绪一同腌过的发闷。
他起身扶了一把老太太,态度一如既往地温和:“奶奶,明早还有个会,得回去看下材料。改天我单独过来陪您吃饭。”
老太太皱了皱眉,嘴里还念叨了两句“工作也要有个度”,终究没再强留。
老爷子坐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在他告辞的时候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赞同,也有几分看得太透之后的沉默。
唇线抿得紧,但始终没出口拦他。
从院子出来,夜风迎面打在脸上,酒意被冻得往胃里沉。
车已经在胡同口等着,司机下车替他拉开后门:“陆主任,上车吧?”
“走吧。”他声音不高,坐进后排,把安全带扣上,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
车灯一亮,胡同迅速被甩在后头。
窗外一排排路灯拖成细长的光带,脑袋却越来越沉,胃里那点被柠檬水和白酒搅在一起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翻腾。
起初只是隐隐的恶心,往后开了不到十分钟,那股翻涌突然凶了几分,胸口一阵一阵发紧,酸水直往嗓子眼顶。
“前面靠一脚。”他按了按太阳穴,声音压得很低。
司机愣了一下,立刻打灯靠边,在路边一个垃圾桶旁停下。
车门一开,冷风直灌进来。
陆峥下车,脚下有那么一瞬间虚,他伸手扶住路边的栏杆,低头弯腰,对着垃圾桶猛地一阵干呕,紧接着胃里的酒气、柠檬水、还没消化干净的食物一股脑儿往外冲。
呕吐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喉咙跟被火擦过一样生疼,每下一次力,胸腔都跟着剧烈收缩,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知道吐了多久,时间被拉得极长。
直到胃里已经几乎吐不出什么东西,只剩下苦到发涩的胃酸,他才支着垃圾桶的边缘,缓缓直起一点腰。
冷汗从背后渗出来,把衬衫黏在皮肤上。
他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掌心蹭过眼角,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已经被呕吐逼出了几滴生理性的眼泪,混着汗水一道道往下滑。
司机站在一旁,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陆主任,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他嗓音哑得厉害,“喝多了。”
短短三个字,把刚才那一整场狼狈压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理由。
他又在原地站了半分钟,让心跳从失控的频率一点点往下掉。
夜里车流不多,远处偶尔有车灯扫过,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又慢慢缩回去。
等身体勉强安定下来,他才重新直起身,把领口扯松了一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把胃里和脑子里剩下的浊气一并压回去。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司机还想再劝什么,看他脸色发白,还是壮了壮胆:“陆主任,您一个人在外面走,我心里不踏实。要不我慢点开车,在后头跟着,您累了随时上车——”
话没说完,陆峥已经抬腿往前走了。
路牙子不高,他一步迈下去,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轻响,和远处稀稀落落的车声混在一起,很快被夜色吞掉。
冬夜的空气凉得发硬,酒意被风一层一层刮开,人反倒越发清醒……
那种清醒不是舒服的,而是一种被逼着睁着眼,去看所有自己不愿意面对东西的清醒。
他往前走,没刻意挑方向,只顺着马路边的行道树一路过去。
树影被路灯拉得很长,落在地上犹如一根根折断的线,同他此刻的步伐一起,被风吹得有些发虚。
身后那台车并没有走远。
发动机低低的轰鸣声隔着一段距离追上来,车灯压得很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既不敢太近,也不敢真走。
小李知道,今晚这架势,谁要是真的把“陆主任一个人丢在路边”当成合理选项,明天就可以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更何况——他亲眼看见陆峥刚才蹲在垃圾桶旁边,吐得连眼眶都红了。
“陆主任,要不——”
车窗刚摇下来一点,想再试探着说两句,被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陆峥原本走得不快,这一下硬生生顿住,仿佛有东西把他拽在原地,他肩线绷紧了两秒,才缓缓转身。
车灯在近距离下照得他脸色更白,薄唇抿得紧,眼尾那一点红血丝还没退干净。
他看着那辆车,视线一点一点往上抬,最终落在驾驶座后面那一小截若隐若现的人影上。
小李被他这么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陆——”
“我让你回去,”他开口,声音比方才吐完那会儿还哑,带着酒后压不住的沙哑和极少见的暴躁,“听不懂吗?”
句尾生生一顿,像是在跟自己的克制较劲。
可下一秒,那根绷了一整晚的弦终于断了。
“怕老子在路上死了,是不是?”
这一句骂出来的时候并不响,却毫无防备地砸在空荡荡的夜里。
平时会被他用来“削人”的那股力道,此刻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点被酒精和疲倦烧出来的狠劲,夹在字缝里往外冒。
“老子”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显得有些突兀……他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这么说话,更不会在下属面前。
小李被吓了一跳,手指不自觉收紧在方向盘上,他下意识就想道歉:“对不起,陆主任,我——”
“回去。”陆峥打断他,眼神冷得生硬,“我走两步就回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余地。
小李咬了咬牙,“明白了。”
不敢再多嘴,只好把车开走……却也不敢真开太远,心里打定主意,到前面路口停下,死死盯着后视镜,确认那道身影往家那边走了,再打电话去家里报个平安。
车灯远去,道路重新安静下来。
风从高楼缝隙间穿下来,带着一点金属味儿的冷,让刚刚被酒精烫得发烫的喉咙又开始刺痛。
陆峥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怕老子去死嘛”有多失态……
不是因为骂了谁,而是因为,他把自己那点连家人面前都不愿露出来的狼狈和倦意,实打实地砸到了一个下属面前。
可这一秒,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去补一句“辛苦了”或者用一个官样的笑把刚才的锋利抹平。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那股还在往上涌的烦躁和恶心一并压进胸腔里,顺着路灯一盏一盏地往前走。
……
那天是去邵家给邵沅补课。
城西那一大片园区里,邵家的房子外表并不张扬,真正进门之后才看得出门槛:电梯入户,挑高客厅,落地窗外是自家修得极讲究的草坪和一小块练习果岭。
大理石地面擦得发亮,墙上挂着几幅价值不菲的油画,桌上散着几本英文商业杂志。
作业本还没摊开,注意力先被客厅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抢了过去。
那是邵沅姐姐的儿子,刚三岁出头,脸蛋圆乎乎的,穿着印有卡通熊的卫衣,刚从午睡里被叫起来,眼眶还红着,一看见陌生人就拧着眉,随时准备大哭。
按照长辈的说法,这孩子挑人得很,对亲生舅舅都不算多亲近,却鬼使神差地黏上了陆峥。
整个下午,他几乎都蹲在客厅地毯上,陪着那团小东西搭积木、推小汽车、在沙发和茶几之间“修路”。
小孩哭起来毫不留情,笑起来也格外爽快,扑到他怀里的时候,手指抓得紧,眼神里那种本能的依赖,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看懂。
同一个空间里,有人被这种黏糊糊的热情软化,也有人被吵得头痛。
顾朝暄那天就很典型。
她坐在单人沙发里,作业本翻到一半,眉头从头到尾几乎没舒展开过。
对她而言,小孩是噪音源,是打断思路的存在,是让她一下午写不完两页题目的罪魁祸首。
她那时心里下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判决……以后不要小孩。
觉得吵闹、耗精力、毫无必要,是能躲则躲的“麻烦集合体”。
邵沅半开玩笑半赞同。
作为一个在家族生意边上打转、每天看项目看报表、对“传宗接代”这件事毫无兴趣的少年,他能理解这种厌烦:在他们眼里,小孩意味着一种提前到来的束缚,而他们还远远没活够“不被束缚”的那几年。
那天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邵家别墅的光线在傍晚前变得柔软,落地窗外的草坪被横着的金色切了一层。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顾朝暄靠在后排另一侧,安全带松松斜过肩膀,半边脸被窗外的光影一明一暗地掠过。
她把校服外套团成一团垫在脑后,一条腿蜷着,鞋尖轻轻点着座椅边缘,看着就一副“困得要睡又懒得睡”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懒洋洋地动了动:“陆峥,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他从恍神里收回来一点注意力,侧头看她一眼。
车窗外的光扫过来,把她眼尾那点略显疲惫的红晕照得很轻,又很真。
“还好。”
顾朝暄“哦”了一声,又陷进自己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里。
邵家那团小孩整个下午都黏着他,她看在眼里,又烦又不解,烦的是小孩吵,解不开的是陆峥居然一点也不嫌麻烦。
车窗外掠过一串灯牌,她的视线跟着移动了两秒,才继续问:“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这回他没有立刻答。
高架桥下面一层层的灯光交错着往后退,他的视线落在远处一块模糊的广告牌上,像随意又像认真地想了几秒,才开口:“女儿。”
轻描淡写地给出一个答案。
她偏过头来,眉毛挑着,似笑非笑:“为什么?男孩不行?”
他想了想,声音很低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少见的直白:“男孩皮,欠揍。”
语气里没有真嫌弃,更多是一种对未来预设的、带点无奈的“职业病”判断……他几乎能预见,男孩会把家里翻成天,会上房揭瓦,会试探一切边界;而女儿,大概会在闯祸之后悄悄往他怀里钻,眼睛一眨一眨,软声叫一声“爸爸”,把所有要说教的话堵回去。
这种画面感来得突然而清晰。
她被逗笑了,笑意没真散开,只在眼尾压出一小点弧度,哼了一声,把脑袋重新靠回窗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往前跑,城市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从他们身边掠过去。
……
陆峥一路顺着主路往里走,安静的住宅区把城市的噪音隔得很远,只剩风灌进领口时那点冰凉的呼吸声。
路灯一盏一盏拉长影子,他踩着影子往前,整个人看上去仍算挺拔,只是步子比平时慢了半拍,肩线也比办公室里松了许多。
转进自家那幢楼下的小花园时,他才抬眼。
冬夜里灌木修剪得齐齐整整,中央的长椅附近,立着一截纤细的人影。
手机屏幕的光在那人指间一闪一闪,把半边脸照得有些虚。
杨淼。
她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个陆峥。
杨淼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匆匆几步迎上来,声音不自觉压低:“陆——陆主任?”
她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他胳膊。
陆峥眉心一皱,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偏,躲开了那一下触碰。
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扶栏杆时勒出的红印,被冷风一吹,疼意更清晰,正好把那点酒后的晕和烦躁一并勾了上来。
他不喜欢她,至少谈不上什么好印象。
不是因为那场灾难本身。
在最原始的因果链里,她并无过错,是那场暴行中最无辜、最赤裸的受害者。
可偏偏从她身上裂开的那一道缝,后来所有奔涌而出的祸事,都沿着这条缝一路蔓延:顾朝暄的介入、邵沅的骤怒、命运齿轮的错位、年轻人以为能挽救世界的莽撞与正义——全都从她的苦难里滋生,却最终落在了旁人的身上。
理性上,他明白这世界并不把祸事算得精准:
谁是源头,谁是受害者,谁替谁偿债,这些从来不是线性的公式。
情感上,他却始终在某处隐隐结着一块不愿触碰的硬结。
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深处的排斥……一种来自“旁观者却不能置身事外”的厌倦。
她的遭遇曾撕开过世界的黑暗,可真正流血的人却不是她;
她得以远走、重来,而留下的人却被命运按在原地受罚。
他无法将这样的不平衡归咎于她,但也再难对她生出哪怕一分温情。
这是人心的真相。
不是不懂“无辜”,而是懂得太清楚,所以更无力原谅。
杨淼显然不知道他脑子里这几道弯,只看到一个脸色发白、眼尾发红的陆主任,和他那些年在各种会议室、简报会和新闻画面里干净利落的形象几乎重合不上。
她把手收回去,有点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我刚好,路过这边……”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牵强,声音慢慢小下去。
楼下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门禁灯在他们头顶闪了闪,又亮起来。
陆峥抬眼看她。
“什么事?”他问。
杨淼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又很快握成拳,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得攥在身侧。
沉默了两秒,她才低声道:“我……要离开中国了。姜佑丞那件事……谢谢您。要不是您当时愿意用我手里的东西,一起把他往下拽,我现在大概也走不到这一步。”
她回国之后,他们之间所有的“合作”,一直都是这样:利益摆在明处,筹码一张张放在桌面上,谁也不假装清白。
杨淼垂下眼,看着自己鞋尖在地砖缝上轻轻蹭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紧:“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但不管怎么说……这几年,是您给了我一次选择站在谁那边的机会。”
风从楼角绕过来,把她的声音吹得有点散。
她只好说得更直白一些:“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顾朝暄,能不能替我跟她说一句:谢谢,也对不起。邵沅那边也是。谢谢,也对不起。”
“我知道这些字从我嘴里出来,挺可笑的。”杨淼苦笑了一下,“当年是我先被拖进那个局里的,后来我又是那个最早上岸的人。”
“可不管怎么说,能让姜佑丞栽在自己种下的烂泥里,我欠你们一声谢谢;而从一开始,若不是他们愿意替我挡在前面……我现在大概连站在你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原谅不原谅,我不奢望。”她最后补了一句,“反正就是谢谢你们。”
陆峥听完,没有立刻接话。
风从楼间拐下来,吹得门禁上那一圈冷白的灯光微微发晃。
杨淼站在那一小片光圈里,眼睛一直望着他,在等他一个态度,或者一句哪怕很官样的“我知道了”。
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目光在她脸上淡淡一掠,连情绪都懒得多停留,抬手摸了下门禁上的感应区,把卡往上一贴。
门锁“滴”地一声,轻轻弹开。
“这么晚了,早点回去。”
他只丢下这么一句,听不出褒贬,更谈不上安慰,宛若出于多年养成的礼貌惯性,而不是给她的任何回应。
话音落下,他抬脚进了楼门。
合页转动,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把楼下那点风声、人声一并隔在外面。
……
从上海回北京之后,他的公寓成了一个狭小却完整的世界。
白天他照常出门,处理那些永远有下一封的邮件和永远开不完的会;她在屋里整理论文、改材料,偶尔在窗边发会儿呆,看楼下行人缩在羽绒服里的样子。
钥匙转动门锁、脚步声落进玄关的那一刻,日常重新接上。
外面的北京冷风呼啸,他带着一身冰凉的气息走进来,先是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下一秒人已经低下来,在她发顶、侧脸、嘴角一一按过去,似乎要把所有在外面压下去的想念都按在这些极具体的触感里。
有时候是在厨房,她正端着盘子往桌上放,背后突然被人贴住,耳边是低下来的一声含糊的呼吸,唇顺势落在颈侧或者下颌;有时候是在客厅,她弯腰捡落在地毯上的资料,肩胛骨那一块忽然被手掌按住,人被半圈在沙发和他之间,转过头来时,几乎下意识就接住了他落下来的那一下。
亲吻被散落在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碎片里,次数多到她自己都懒得数,只在某一刻猛然意识到,这种“被亲得理所当然”的日子,已经悄悄把她从多年前那个总是绷着肩、随时准备拔剑的自己,慢慢往一个更柔软的方向拉过去。
他们一起过完了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又陪他回秦家吃了一顿饭,很快就到了她启程飞回巴黎的日子。
那天她回巴黎的航班订在下午,冬日的太阳低低挂在天顶,连机场的空气都透着一种迟疑似的暖意。
他们到得不算早,却也绝不匆忙。
托运行李、过安检前的走廊、候机区域的落地窗旁,每一步都被拉得很慢。
她站着等航班信息,他就站在她旁边,不说话,手稳稳扣着她的手。
离登机口最近的那片玻璃前,他们停下来许久。
窗外的跑道风大,飞机尾翼的光在暮色里一闪一闪。
他站在她身侧,身体微微偏着,让她可以靠上来,却又不逼她靠。
她的额角贴上他肩膀的时候,他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离登机还有半小时。
广播开始一遍遍提醒候机的旅客,他完全听不见似的,只专注于握着她的那只手,指尖一点点描过她指节的形状。
直到她抬起头,看向他。
她眼里那一点想忍又忍不住的湿意,让他胸腔像被人轻轻揪住。
他开口前先沉默了很久,“顾朝暄——”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握着她的手更紧。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喝冷咖啡,别熬夜。”
这些话本该只是叮嘱,可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却一寸寸压在她心口,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紧迫。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像在确认她是不是听得进去。
“还有……你得想我。主要是……记得想我,不能挂我电话、视频。”
她呼吸轻轻一颤。
他低头,将额头贴上她的发顶,让两个人的呼吸短暂地合在一起。
这是他最深的一次拥抱,不急,也不藏,其间有着一点不舍,一点克制,更有一点他从不对别人展露的脆弱。
登机提醒又响了一次,队伍开始松动,人们陆续往前走。
他忘了时间似的,从大衣内侧取出那个薄薄的绒盒。
没有多余仪式,他只是打开,捧着她的手,把戒指一点点推上去。
戒指在她无名指根卡住的那一下,他停住了,指腹轻轻触了触她的皮肤。
然后,极轻极低的一句,不是命令,也不是誓言,而是一种诚恳到几乎让人心软的请求:“顾朝暄,不许丢了。”
他慢慢抬眼,目光跟深海一样沉稳,却被光映得有一点红。
“我等你。”
她的呼吸被这句话悄悄打乱,手指蜷了一下,把戒指护得紧紧的。
安检口的队伍开始往前,人群分开又合上。
她往前走一步,回身看他。
他没有退,也没有挥手,只是站在那片光里。
顾朝暄已经迈入队伍,突然停下。
前面的人往前挪一步,后面的人轻轻提醒了一声,她完全没听见一样,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所有离别时该有的克制、该有的体面、该有的“收住”……全都被她从心口推开了。
她快步走回他面前。
秦湛予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机、在这样明亮公开的地方,忽然折回来。
顾朝暄没有给他时间反应。
她抬起手,抱住他。
双臂紧紧箍住他腰侧,是一种几乎用力到要把自己印进他骨血里的拥抱。
下一秒,她踮起脚尖。
第一次——
不顾旁人目光、不顾场地、不顾自己一贯的理智与羞怯。
她主动把唇贴上他的。
不是轻的,是按住他不让他后退的,带点发抖的吻。
他怔了半秒。
然后整个人被她这一点突如其来的热意击沉,喉间像被什么烧开,他抬手扣住她后脑,把她推得更近,呼吸压在她嘴唇间,几乎克制不住要把所有离别的不舍都在这一吻里咬碎。
周围有人轻咳、有人移开视线、有人假装没看见。
她全然不管。
她只管贴着他、呼吸在他唇间乱,越亲越心慌,却又越心慌越舍不得松开。
直到她被自己那点情绪逼得不得不缓一下呼吸。
她额头抵在他下颌,“秦湛予……”
顾朝暄抬起脸,看着他,眼尾还带着亲吻后被磨出的湿意,睫毛颤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送我虫珀?”
秦湛予呼吸明显顿住。
她盯着他,要从他眼底找出一种她这几年一直没敢细想的真相。
她其实早该问的——
可真正的答案,是到了那天夜里,她才清晰意识到。
——那天跟他去秦家。
——闲逛他的房间。
——随手翻起他书架一角的小木盒。
光线落下来,照在那一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虫珀上。
一瞬间,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那不是第一次见到它。
那是……很多年前,他们在悉尼打比赛获奖时,他给她的额外礼物。
她当时太年轻,眼里只有陆峥,只记得他把礼物塞进她手里,说了一句:“给你留个纪念。”
回别墅后,她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那枚琥珀……清透、价值离谱,但又不张扬的那种光。
她记得那一刻自己愣住了很久。
只是后来太多事接踵而来,她把那枚虫珀收进抽屉,再被转学、比赛、生活不断推着走——那段记忆被埋得太深。
直到那天在他的房间,她看到同样的虫珀安静地摆在他房间的一角。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
当时她还觉得,哪有主办方脑子抽了,会拿这么贵的东西当比赛额外奖励。
此刻看着他,顾朝暄声音有点发紧,却在忍着:“你为什么会把这么贵的东西……送给我?”
她知道虫珀的意义。
也知道它不是随便送出的东西。
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希望她从那份礼物里读懂什么。
机场的灯在他们头顶落下来,把两人孤立在一块安静的光里。
秦湛予看着她。
许久。
他的喉结缓慢滚了一下,像是在某种长久的克制里做了一次让步。
他抬手,指腹轻轻贴上她还微微红着的嘴角。
声音很低。
“因为我想留住跟你一起打辩论赛那个时刻。因为那是我第n次……怕你会走得太远,远到连我都再抓不到。”
怕她跟陆峥在一起,永不回头看别人一眼。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世界安静了一瞬。
像是他们之间这条线,被拉紧了许多年后——
第一次,被他说出口。
“顾朝暄,我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