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顾朝暄酸得厉害,又发热。
她没再多问什么,猛地收紧了手臂。
脸颊贴着他胸口,能听见那颗心跳得又急又重。
隔着他衣料,她低声开口:“秦湛予,你再等等我。”
秦湛予低头,额头蹭了蹭她的鬓角:“顾朝暄,我愿意一辈子都等你。”
“不会,”她说,“不会让你等一辈子。”
她退开一寸,像是怕自己真舍不得走,再往后退就会后悔,便抓紧这仅剩的一点时间,压着心跳又往前一点,把唇重新贴上去:“再见,秦十一。落地了我给你打视频。”
秦湛予本来还能维持的那点克制在她叫他“秦十一”的瞬间彻底崩掉。
反客为主。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颈,把人往自己怀里压,低头吻下去。
没有刻意用力,但亲得很深,宛若要把“舍不得”“放心去”“快回来的”所有话都一并按在这个吻里。
她被他吻得有点晕,背后是登机口冰冷的栏杆,前面是他带着暖意的呼吸,耳边是广播一遍遍的登机提醒……全都被他近在咫尺的气息盖过去。
很久,他才慢慢放开她,在她唇边停了一秒,声音哑得厉害:“一路平安。”
指腹在她无名指上的戒圈轻轻碾了一下,“顾朝暄,记得想我。”
记得把他放心尖上。
广播里开始提示最后登机,她终于退开一步。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扑过去,只是握着拉杆箱往前走。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指尖那枚戒指在轻轻碰撞,犹如替他,一下一下,提醒她:有人在原地等她。
……
春天来的时候,北京的风就软下来。
路边行道树还没完全绿透,枝头却已经有了细碎的新芽。
盛时的孩子选在这样一个日子满月。
地方在北京城里一处极隐蔽的会所,门脸低调得近乎刻意,进门之后才显出真正的排场……挑高穹顶、深色木饰面、廊下铺着厚得脚步声都被吞进去的地毯,水晶灯光落在墙面上,反射出极轻的一圈圈晕。
往里再走,是只对内部开放的宴会厅。
里面聚着一圈人,说话的嗓音刻意放低,酒杯碰撞声不响不轻。
都是体制内说得出名字的领导和家属,端着杯子的手都极有分寸,连恭喜的说辞也带着官场特有的节制。
婴儿偶尔哭两声,很快就被抱到内间去,哭声被厚重门板隔开,只剩下一点隐约的奶味暖意,从那边悠悠散过来。
宴会厅一侧是通往露台的长廊。
廊顶是玻璃封起来的,春天的光从上面倾下来,被过滤成柔和的一片。
地面铺着深灰的石材,边上点缀了几盆精心修剪过的常青灌木,连绿意都显得工整而克制。
秦湛予站在廊的一端。
深色西装扣得严丝合缝,胸前那枚代表身份的胸针在光下压着一线冷意。
他把烟夹在指间,半侧着身,看向廊那头。
那边也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陆峥靠在另一端的石栏旁,背后是玻璃围出的露台,京城春日的天被切成一块一块地镶在他身后。
风从侧面吹来,他微微垂着眼,指间那支烟已经烧去半截,末端一点红在光里时明时暗。
廊道不长,却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有些漫长。
秦湛予抬眼时,正对上陆峥那边投过来的视线。
没有点头,没有寒暄。
他们隔着一条长廊,对视。
那是一种微妙的对峙。
这刻若有人从宴会厅出来,只会觉得廊上站着两位脾气不算太近的领导,各自抽完一支烟就会回去继续寒暄敬酒。
但事实呢?
那天廊下的风并不大,但有股子磨人的凉意,一点一点从衣缝里往骨头缝钻。
两个人隔着长廊站着,谁也没先移开视线。
灯光从玻璃顶上落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又在脚边无声地叠在一块。
这种对峙,表面上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摊牌,没有交换秘密,更没有任何可以被记在会议纪要里的“共识”。
可在更深一层,那根看不见的绳子,大概就是在这种既不言明、也无法回避的注视里,悄悄系紧的。
接下来长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履历表按部就班地往后延伸:谁在部里牵头专项,谁在地方推进改革试点,谁被抽到联席会上汇报,谁被点名写经验材料。
两条线表面上仍旧分明,顶多偶尔在某份红头文件的会签栏里,以并排出现的职务抬头短暂相遇……
京城某局主任、某司副司长,名字隔着一行密密麻麻的正文,一左一右,谁也不显眼。
只有在极少数的节点上,绳子会轻轻收紧一下。
比如哪一次风险企业联合审查的名单上,奇正和腾曜并排被列在“需要重点关注”的那一栏,牵头单位与配合单位一前一后,落到纸面,正好把两人的职能范围连成一条线;
比如某个深夜,系统内部的协调会上,屏幕一分为二,有两张年轻的脸分别出现在不同的窗口,却在涉及姜家那几笔跨境资金时,不约而同地把语速压慢,把表述收拢到同一个口径上去……既不扩大,也不缩小,只是扎牢已经查清的部分,不让任何一方多说或少说半句。
这种默契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也不是靠某次“推心置腹”培养出来的。
它更似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清醒:他们都明白,在“林启白—姜骐—姜佑丞”这一整条链上,从发现端倪、形成线索,到专班立项、穿透审查,每一个关键环节都多少印着自己的笔迹。
既然站在这条线上,就不可能只留下对方一个人的脚印。
想来日后升迁的时候,新岗位要面对的协调对象里,免不了有对方体系的人;
下调的时候,谈话室里摊开的材料,多半也会出现对方曾经签过字、画过圈的那几页。
没有谁握着谁的“把柄”,也没有谁有能力单方面决定对方的命运。
他们能做的,只是本能地在关键处保持一种相似的节奏。
该往前顶一寸的时候,两边不能一硬一软;
该按规矩“止损”的时候,两边也不能一个急着撇清、一个还在往里压。
廊下的烟一点一点烧短。
指间那点微热,很快被春天还未彻底回暖的空气吞掉。
最后,还是陆峥先动了。
他垂眸,指节一拧,把烟头在石栏边缘按灭,火星在半空里闪了一下,很快熄掉。
做完这一切,他像每次饭局中途出去透气之后那样,微微收了收肩线,转身朝宴会厅走去。
门缝里的灯光铺在他脚边,脚步落在厚重的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很快就被屋里温吞的笑语和低低的敬酒声吞没。
长廊另一端还留着一点烟气,缓慢散开。
那根看不见的绳子,顺着这条走廊,从屋里延伸到屋外,又从一座城市拴到另一座城市,悄无声息地紧了紧。
……
同一年的冬末,巴黎的天黑得很早。
傍晚六点多,窗外已经是彻底的深蓝色,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塞纳河边的风带着一点湿冷,从桥洞间穿过来,把行人逼得把围巾又往上提了一寸。
顾朝暄那天加完班,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她没立刻看,在寒风里缩着肩膀快步往公寓走,一路只想赶紧回去开暖气、烧水、脱靴子。
直到进了门,外套挂起,水壶插上,她才把手机翻出来丢在餐桌上。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最上面那条推送赫然跳着醒目的红色标识——
来自国内权威媒体的要闻提醒。
标题在小小一行字里浓缩得简洁而冷硬:
关于依法打击利用境内外资本市场实施违法犯罪行为的通报。
顾朝暄原本只是下意识地点开,想随手扫一眼。
可视线落到第二行,动作就慢了下来。
通报的开头用的是一贯的官样话:
“为深入推进全面从严治党,持续整治资本市场领域突出问题……”
往下,才是具体的几起“典型案件”。
第三则开始出现熟悉的姓氏。
通报中写,奇正集团原董事、高级管理人员姜某骐,长期打着对外经济合作、基础设施建设和“文化旅游项目”的旗号,在境外设立多家壳公司,与博彩资本勾连,通过虚构贸易、虚增工程造价、层层关联交易等方式,非法转移资金数十亿元。
其中部分资金用于在境内外参与赌博、购买境外所谓“文旅娱乐股权”,部分用于向国家工作人员行贿,谋取在项目审批、资金安排、政策扶持等方面的不正当利益;
其余部分则通过“文化投资基金”“影视项目合作”等名义,源源不断输送至腾曜文化等关联企业,掩饰、隐匿犯罪所得及其收益。
通报还写,姜某骐涉嫌单位行贿、洗钱、非法经营、职务侵占等多项犯罪,目前已被采取留置措施,相关案件由监察机关立案调查后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紧接着,另一则内容与之紧密相连。
腾曜文化实际控制人姜某丞,被查明长期依托其控制的文化娱乐公司,协助姜某骐等人转移、掩饰犯罪资金,在明知资金来源于违法犯罪的情况下,仍以项目合作、版权交易、艺人经纪等方式予以接收、分流。
同时,多次在境内外组织、参与吸食毒品,容留他人在私人会所、包厢内聚众吸毒、淫乱,情节恶劣、性质严重。
通报列明,他涉嫌洗钱罪、容留他人吸毒罪、聚众淫乱罪等,公安机关已依法对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相关涉毒、涉黄线索正在进一步深挖。
在这两则之后,通报末尾还附着一行看上去不算起眼的补充说明:
“另,公安机关在侦办上述案件过程中,同步梳理多年积压线索,成功侦破一起发生于十余年前的强奸案。经查,犯罪嫌疑人姜某丞利用其家庭背景和所谓‘恋爱关系’,多次对未成年人实施性侵害,严重侵害公民人身权利。目前,该案已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字句平平,语气锋利得近乎冷酷。
屏幕继续往下,是对奇正、腾曜两家企业后续处置的安排:
部分资产被查封、扣押,涉嫌违法所得被追缴;
上市公司停牌自查,控股股东所持股份被司法冻结;
多名公司高管被采取留置措施,与姜家关系密切的地方金融机构、项目公司被全面纳入风险监测。
再往下,则是与他们熟悉的那些名字之间的勾连——
奇正曾多次在某部某司牵头的对外项目中获得“重点支持单位”身份;
腾曜文化曾参与若干大型文旅工程、城市更新项目的包装与落地。
涉及审批、监管、资金安排的若干责任人员,已被立案审查或调整岗位,其中包括此前已被通报的原副部级干部林某白。
通报最后,用一段简短的总结,点出“打伞破网、斩断权钱交易链条、坚决防止资本裹挟权力”的表态。
语言规整、克制,却在字里行间把整条姜氏叔侄盘踞多年的暗线,一寸一寸摊在光下。
厨房里的水壶在这个时候烧开,蒸汽从壶盖缝隙里喷出来,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响。
顾朝暄却没有动。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指节上,照得那枚戒指的弧度格外清晰。
新闻页面最下方自动跳出“更多相关”的链接,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几类标题:
“某能源集团资金链风险处置情况通报”;
“检察机关依法对某文化公司实际控制人提起公诉”;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某原副部长严重违纪违法案剖析”。
一整个复杂庞大的权力与资本结构,此刻以最扁平、最冰冷的方式展现在一块小小的屏幕上。
她不需要任何人翻译,就能看懂这份通报背后,究竟有多少手笔曾经在不同的节点上按过。
那晚顾朝暄在窗前站了很久,手机屏幕的冷光在她掌心里亮灭交替。
她最终还是拨出去了。
先给秦湛予。
电话接通得极快,宛若早已预料到她会来这一通。
听筒里很安静,只有他呼吸极轻的一线暖意,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懈可击,犹如从厚重规章里抽出来的标准答案:他没有参与,他没有插手,他没有越线。
那一刻,她竟分不清,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冷了一点,还是因为她心里那股隐隐的预感在作祟。
挂断电话后,窗外那座城市愈发寂静了。
她没有休息,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点开了陆峥的名字。
他们并不常联系,最近一通电话还是过年时,通过邵沅传达的,让她照顾好自己,又转述了一下他去探望姥爷的一点近况。
他的回复与秦湛予一样干净。
他也说,没有。
但他的“没有”,比秦湛予的“没有”多了一层不该出现的迟滞,像是他在某个无形的边界上顿了半秒,把一句话从喉咙深处截断,重新换成了另一句更稳妥的。
她听得出来。
可他们两个人,不管哪一个,都把自己与这一场庞大审查精准地隔开在安全距离外。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到让人感到踏实。
可越是这样,越说明一些事与他们的距离绝不可能完全干净。
她放下手机时,天色已经被云吞没了一半。
她很明白。
通报里那条贯穿十余年的暗线,绝不可能只靠一个部门、一个人的力量就被完整呈现在光下。
那是太多黑色缝隙、太多隐秘资产、太多需要同时出手的节点。
两个人都说“不是他”。
可也正因为两个人都否认,她反倒更清楚……这件事之所以会在冬末被完整地推到公众面前,绝不可能与他们无关。
只是没有哪个人,会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任何一页纸上。
夜更深了,她把手机扣在桌面上,轻得几乎不发声。
玻璃窗上映出她眉眼间那点挣扎,却在下一秒被屋外某盏路灯的亮光切断。
有些真相,不会有人告诉她;
有些保护,也不会有人承认。
……
新加坡的夜,总带着一种黏腻的暖意。
滨海一带那座老牌私宅区里,灯火层层叠叠地亮着,草地修剪得一丝不乱,泳池边的水光被埋在地砖里的黄灯一圈一圈勾出来,显得安静又讲究。
周家今晚在主楼里摆了家宴。
并不算什么逢年过节的大场合,只是“儿子难得回欧洲一趟”的临时起意。
亲戚朋友里稍微说得上话的,都被请了些来,轮番寒暄他这几年在巴黎、新加坡两头跑的情况,谈项目、谈基金、谈“欧洲那边的机会”。
话绕了一圈,最后自然而然落到“个人问题”上。
几位长辈坐在主桌一侧,手里端着酒杯,语气看似轻描淡写,内容却八九不离十。
说他年纪也不小了;
说某某家的千金最近也刚从伦敦读完书回来,很懂金融;
说做人再怎么忙事业,终究得成个家,不能总在飞机上过日子;
有位表姑笑着用英文补了一句,说他们这代人再怎么“glObal”,回到家门口,还是得按“family”的节奏来。
言辞温和,锐利不减半分。
周随安从小在这样的场合长大,知道什么时候该配合地笑一下,什么时候只需抿口酒,把话题轻轻往“市场环境”“新加坡的监管变化”上岔。
他做得游刃有余。
只是到第三轮酒的时候,连他也隐约觉得有些烦……
他放下杯子,借口说基金那边有电话,要出去接一下。
没人拦他。
对这种“随时随地都在谈项目”的职业习惯,周家人早已习以为常,甚至隐约以此为荣。
他拿着手机离开主厅,穿过挂着几幅油画的走廊,推开通往后花园的玻璃门。
潮湿的夜风一下扑上来,带着花木和泳池水汽混合的味道。
屋里是规整的笑声和碰杯声,屋外是安静的蟋蟀和远处高速公路的低鸣。
两种声线叠在一起,隔着玻璃,有点像他这几年来回奔走在不同城市之间的生活,表面连贯,内里断裂。
他走到花园尽头的一截矮墙边,背靠着栏杆站定。
手机屏幕亮起来的一瞬间,他顺手瞄了一眼邮件列表,余光却先捕捉到聊天软件上的一条未读消息。
发件人是 CéCile。
时间是二十分钟前,配合着新加坡这边刚开席那阵子最热闹的喧哗。
他点开。
消息并不长,语气却比平时在董事会上更松弛一些。
大意是:明天她和顾朝暄要一起上欧洲一档创业访谈节目,算是给 LeXPilOt 这三年做一个“公开版本”的复盘;
访谈提纲已经看过了,会从最初的 idea 讲到现在的产品形态,中途难免要提到“第一个敢在 term Sheet 上签字的人”,所以提前给他打个招呼——“谢谢你当年那一笔赌注”,顺带半开玩笑一句:如果节目播出的时候他刚好在欧洲,就请他喝一杯,属于投资人版本的“庆功酒”。
消息后面还附了一个压缩包,是节目组事先发给她们的嘉宾资料与流程安排。
他没有立刻点那个附件。
只是盯着那几行字,安静地看了两遍。
LeXPilOt。
这个名字在他眼里已经不再只是投资组合列表上的一个条目。
三年前,在香榭丽舍大道边那间会所里,CéCile 穿着攻击性很强的酒红礼服,拎着一支稍稍有点颤的香槟杯把她们拉到他面前时,他对这个项目的初始判断极其冷静……
赛道有前景,切口尚可,团队组合有意思,法理和技术的交叉点够尖锐,适合放一笔不算大的种子资金,看一看能否跑出原型。
那时 LeXPilOt 还只是几页 PPT 和一份粗糙到可以被任何资深 VC 挑出十几处毛病的财务模型。
后来,模型一版一版改,估值从 CéCile 开口的数字被他压下去,再慢慢往上抬回一点;条款从 Standard 的模板被他改得更偏向投资人,再在她们据理力争之下还回几分——那是职业反射,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签字那天,他在 term Sheet 末尾写上 FOndS M 的名字,心里仍旧是以“高风险早期项目”的标准来衡量这笔投入。
可真正把某些东西悄悄改写的,是之后一次次看似琐碎的节点。
比如第一年冬天,巴黎那栋旧楼三层的暖气坏掉,视频里他看见顾朝暄裹着一件大衣,手指冻得有些发红,但仍然在白板前耐心地解释她设计的那套“盲区风险”分类逻辑;
比如某次董事会前夕,CéCile 在邮件里冷静地告诉他:“如果本季度不能拿下这家区域银行,下半年我们会被迫裁掉一半技术团队”,而他在电话那头听着她的声音,判断那不是创业者惯常的“卖惨”,而是真正站在悬崖边缘的如实陈述。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那次会上说的话仍旧不算好听……质疑 bUrn rate 的控制,质疑她们在某些功能上过度追求“完美”……但最后投票时,他是第一个点头同意让 FOndS M 再追加一小笔,撑过那个最难熬的季度的人。
再比如,去年他们拿下第一个跨国集团的试点项目时,CéCile 在深夜给董事会群发了一封邮件,只一句话:
“我们终于不是只在 DeCk 上画市场空间了。”
那封邮件后面,附的不是庆功照,而是一张服务器监控面板的截图。
流量曲线被拉得很高,红线稳定在一个“还算健康”的负载区间。
从职业角度看,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早期项目逐渐进入“有望退出”的轨道。
但从某个更隐蔽的层面,他很清楚:LeXPilOt 也是他这几年少数几个真正“从无到有”看着长起来的东西。
他见证了它从第一份 pitCh,到第一张 term Sheet,到第一批付费用户,到第一张行业奖杯,再到现在……被邀请上那档访谈节目。
而支撑起这个项目的,是两个女孩。
一个在外界眼里极具攻击性、懂得如何在资本的语言里为自己争取空间的 CéCile;
一个看起来安静、实则锋利,把愤怒和不甘悄悄压进条款和规则里的顾朝暄。
他亲眼看着她们从“仰头去求一笔种子轮”的创业者,走到如今可以在镜头前平静地谈“规则”和“风险”的位置。
某种意义上,这几年的时间,对他而言也构成了一条隐藏的时间轴……
从那年冬天巴黎会所里,顾姓女孩的侧影突然把他记忆里另一段久远的影子勾出来开始;
到今天,新加坡这座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帖周全的城市里,他在家宴间隙,站在花园的暗处,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项目名字被媒体和奖项一次次点名。
屋里又传来一阵笑声。
大概是哪位长辈又提起“婚事”,台上的乐队懂事地把音量压低,留给长桌边那些带着审视和期待的眼神更多空间。
他低下头,在 CéCile 的消息框里输了一行字。
起初,打的是一串简短的职业祝贺,语气克制、疏离,像每一封发给 pOrtfOliO 公司的冷静反馈;
想了想,又按住退格键,一点一点删掉,换成更短的四个单词:
“PrOUd Of yOU bOth.”
(为你们骄傲。)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停了两秒,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屏幕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眼底那点光明暗不定,似乎连他自己都懒得去辨别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作为投资人的满足,有多少是对某些旧事的迟来的补课。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身往屋里走。
玻璃门内侧的世界立刻把他重新包裹住……
空调的冷气、酒精的味道、熟悉的姓氏交织成的权力结构,还有那些关于“该定下来了”的温和劝告。
周随安抬起下颌,脸上很自然地重新换上那副得体而疏离的笑,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新加坡这个被规划得极其整齐的夜晚里,他悄无声息地为明天巴黎那间录影棚里的那两个人,划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那既是 LeXPilOt 走到第三年的一个节点,也是他亲手推过的某个筹码,实实在在落在了别人的人生轨迹上。
顾朝暄,希望你得偿所愿,越来越好。
……
录影棚里光线很亮。
镜头前一切都被修饰得恰到好处,连桌角那枚金属奖杯都被灯光烫出一圈柔和的晕。
奖杯上刻着英文名字,底座有一行小字:
“年度法律科技创新项目”。
顾朝暄和 CéCile 并排坐在台上沙发上。
主持人在中间略偏的位置,桌上摊着卡片,麦克风藏在衣领里,笑容标准、顺滑,眼神训练有素地在两人之间切换。
前半程的访谈很顺利:
从 LeXPilOt 的起点讲起,从两个女生成立公司的那间旧楼三层,到第一批中小企业用户,再到她们如何把冷冰冰的条款变成可以被机器读懂的“风险语言”。
CéCile 负责讲融资和市场,谈她们如何在一众“更性感”的 AI 项目中,用一摞摞合同打动投资人。
顾朝暄则在牵扯到“规则”“条款逻辑”的地方补充两句,语速不快,逻辑干净。
直到主持人翻到最后一页提纲。
“我们今天的节目,谈了很多法律、科技、创业。”主持人转向她,笑容里带了一点点刻意放慢的诚意,“NOelle,有个问题,我其实更想从你个人的角度来听听。”
“你一路读法律,后来又做了跟法律密切相关的产品。对你来说,‘法律’这两个字,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控制室里的导播给了她一个特写。
镜头贴近,她在屏幕里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节目组提前发过来,她也曾在提纲上看过那一行,却刻意没去琢磨“标准答案”。
灯光烫在睫毛上,热意从耳后一路往下滑。
她抬眼,看见远处黑压压的一排机器和提词器,底下观众席稀稀落落的轮廓。
她骤然想起很多年前,警局里那灯光同样白得刺眼的走廊。
自己靠在冰冷的墙上,眼眶红得发疼,喉咙里只有反复的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算了。
也想起后来的夏天,老旧小院里的电风扇吱呀吱呀转,姥姥把一碗绿豆汤推到她手边,缓缓对她说的那些话——
“朝朝,天平不会自己保持平衡,它会被人按住,被权力和关系压弯。
你以前也享受过那些别人没有的便利,只是那时候不觉得不对。因为那不公正,刚好是为你开的门。
今天的痛,不只是为你同学的,也是为你自己第一次被推到门外……”
那些句子沉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在很多个焦虑失眠的夜晚陪她熬过去……
从看守所里出来,重新起来,她干过餐饮工作、翻译、创业,接触一模一样的条文、一模一样的法律解释,逼自己在每一道习题面前不往“那一晚”去想。
主持人的问题还悬着。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先让自己开口的声音稳下来。
她没有直接去碰那些“宏大词汇”,而是用法语先说了一句:“老实讲,我不太敢替别人定义法律是什么。”
主持人愣了一下,笑意更认真了些:“不敢?”
“是。”她点头,换回更顺的英文,“法律对别人来说是什么,我没有资格代表他们回答——”
“对有些人来说,它可能是职业,是谋生工具;
对有些人来说,是压在身上的一套枷锁;
对有些人来说,它甚至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他们这一边。”
她停了一下,眼神从主持人的脸上移开,微微偏向灯光之外的某个暗处,宛若在对着更远的地方说话。
“我只能说,对我自己而言,它是什么。我姥姥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世界从来不是‘好人有好报、坏人受惩罚’这么简单。你看到的那些不公——家世好的孩子拿到机会,被欺负的人被劝‘算了’——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有的时候,那扇门刚好为你开着,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有一天,你被挡在门外了。”
“你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所谓的规则、程序、证据,并不会天然向着你。它是冷的,是可以被利用的。你很愤怒,也很不甘心。”
她说到这儿,嘴角勾了一下,那弧度很淡,更似是一种自嘲。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过一次非常糟糕的经历。”她没有细讲,只用一句极轻的概括带过去,“那一次,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疑:法律是不是只为有权有势的人服务。”
“我当时用的词很简单——觉得这个东西‘不干净’。”
主持人没有插话。
现场观众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静下来,只剩下灯具运转时低低的嗡嗡声。
“那段时间,我很想彻底离开这一套东西。我觉得,如果法律不能保护最脆弱的人,那我学它还有什么意义?我是不是应该去做别的,更直接、更有力的事。”
“是我姥姥把我拉回来。她跟我说,真正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读了什么书,而是当你知道这个世界不公平之后,你选择往哪儿走。”
“你可以因为愤怒,去变成另一个利用规则的人;
也可以因为愤怒,走进规则,把那一点点不公记在心里,让它变成你坚持的理由。”
“她说,‘正义有时候不是当下的胜利,而是几十年后你依旧能坚定地说一句:我没有放弃过。’”
她把那句中文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才抬眼,看向镜头。
“所以如果一定要给一个答案……”她换成更平实的英语,吐字一字一顿,“法律,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已经实现了的东西。”
“它不是时刻都站在我这边的英雄,也不是冰冷完美的天平。它更像是一条,我自己选的路。”
“这条路上有很多妥协,很多灰色,也有很多我看不惯、却一时改变不了的事。可唯一能由我决定的,是……在这些选择里,我尽量不出卖自己的底线。”
“换句话说,它给我的,不是‘永远不会受伤’的安全感,而是一种即使在受伤之后,我依然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的可能性。”
“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很个人、很狭隘的定义。我不敢保证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足够聪明、足够正确,甚至也不能保证我的每一条合约建议,在十年后看起来还完全站得住脚。”
“但至少,到目前为止——”
她停了一下,视线扫过灯光下那枚奖杯,又落回主持人身上。
“我没有因为害怕麻烦、害怕得罪人,而故意把某些风险藏起来;我没有因为对方弱小,就默认他们‘自作自受’。”
“法律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
“我只能说,对我自己来说,它是我用来跟这个世界讲道理的方式,也是我不让自己变成我曾经讨厌的那种人的方法。”
说完这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主持人沉默了一秒,露出一个不那么“节目化”的笑,语气也放软了些:“所以,你在意的,是‘能不能对得起自己’?”
“是。我做不到替所有人伸张正义。很多案子轮不到我来碰。可在我能碰到的那一小块范围里,如果有一天回头看,我还可以坦然地对自己说……我尽力了,我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这大概就是我理解里的,法律。”
现场响起掌声。
不是那种热烈到要把人淹没的鼓噪,而是一阵从四面八方慢慢聚拢、持续了好几秒的、平稳的响动。
灯光仍旧烫得厉害,她掌心却一点一点凉下来,心跳也从刚才那种失重感慢慢落回胸腔。
她知道,这个答案不会登上哪本教科书,也不会被写进什么“成功创业者语录”。
它甚至不够漂亮,不够乐观。
可它很干净。
而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
录影结束的提示灯熄掉时,棚里的掌声还在往回收。
主持人起身同她们握手,制片人过来道谢,工作人员一一上前摘麦、撤设备。
现场的灯光一点点暗下来,只剩顶上几盏工作灯,把整片空间照得温柔了许多。
CéCile 先一步被拉去跟制片聊后期宣传的细节,PR 团队在旁边插话,约她们下周拍一组补充的照片。
顾朝暄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走到后台的长桌边,把手上的话筒发射器和耳返一件件解下来,递给工作人员。
指尖刚离开那团线缆,手机就轻轻震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
锁屏界面上,一条新消息躺在最上面。
【顾朝暄,我来巴黎了。找不到路了。快来接我回家。】
她愣住。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阵看不见的风,从胸口直直往上冲;先是酸,然后是热,最后堵在喉咙口,叫人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她盯着那行字,反应甚至比法庭口头辩论还慢半拍……先确认发件人,再确认那几个字是真的不是幻觉。
屏幕上那个备注名稳稳当当躺着,熟悉得不能再熟。
她指尖微微一抖,才回过神来,解锁,点进对话框。
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你怎么来了”,而是很久以前那句:你再等等我。
现在,有人把那句话,从远远的另一头,原封不动地丢回她手里。
她盯着输入框看了两秒,指尖飞快打出一行字:
【给你的地铁图小册子呢?】
几乎是秒回。
【丢了。】
紧接着第二条跳出来,语气熟悉得让人牙痒:
【快来接我。】
【要不然真丢了,有你哭的。】
她笑出声来。
笑意来得太快,快到把方才节目里那些沉重词句都冲淡了一截,连肩膀上的紧绷也一下子松开。
后台有人喊她名字,是节目组的小姑娘来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连忙摆摆手,随手把桌上的资料和奖杯往 CéCile 那边一推。
“这些——”她一边塞,一边利索地交代:“奖杯你帮我先收着,媒体联络那边我晚点回邮件,BP 的更新版本在共享盘,回去看一眼就好。”
CéCile 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半步,抱着一摞东西,有点莫名其妙:“等一下,你干嘛去?”
顾朝暄已经把外套从椅背上扯下来,单手披到肩上,另一只手抓起包,脚下几乎是半跑着往门口去。
临到门边,她停了一瞬,回身朝 CéCile 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眼尾还挂着刚才没收住的笑,声音带着一点从未在董事会上出现过的轻快:
“我要去——”
她刻意顿了顿,让那几个字落得铿锵清楚:“把某个幼稚鬼带回家。”
CéCile 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嘴角飞快扬起:“BOn COUrage!(加油!)”
又在她身后补了一句:“记得明天早上九点还有跟 M 家的 Call!”
“知道了——”顾朝暄回头应了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出口那道门框吞掉一半。
……
完结了。
明天开始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