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死后,梁山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聚义厅前的白幡还未撤去,但议事已不再频繁。宋江多数时间闭门不出,吴用常往他院里跑,一待就是半日。戴宗更是神出鬼没,有时三五日不见踪影。山上的将领们虽每日操练兵马,整备军械,却迟迟等不到出征的命令。
刘唐、阮氏三雄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每日都去宋江院外求见,得到的回复总是:“公明哥哥正在筹划,诸位兄弟稍安勿躁。”问得急了,宋江才会亲自出来安抚几句:“报仇之事,我比谁都急。但曾头市不是寻常对手,史文恭更非易与之辈。若无万全把握,贸然出兵只会重蹈覆辙。”
这话在理,但听在刘唐耳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他有时会拉着林冲喝酒,醉醺醺地抱怨:“林教头,你说公明哥哥是不是……怕了史文恭?”
林冲总是沉默饮酒,不置可否。但他眼中那抹深沉,让人看不透。
金海知道内情——按照原著,宋江吴用此刻正在密谋“逼”卢俊义上山。只是这一切都进行得极其隐秘,除了几个核心人物,连多数头领都被蒙在鼓里。
伙房的活计如常。金海每日领着伙夫们做饭、送饭、清点粮草。晁盖死后,伤员陆续康复,安道全的医棚渐渐清闲下来。但那位神医圣女林暮雪却没有立即离去,她在梁山后山帮安道全辟了片药圃,每日采药、制药,偶尔去医棚帮忙。
金海与她见面的机会渐渐多了。
有时是在医棚,她来取纱布药膏;有时是在后山小径,她背着小药篓采药归来;有时甚至是在伙房——她会亲自来挑选药材,说要配些药膳给重伤初愈的士兵调理。
每次相遇,她都只是对金海微微颔首,并不言语。金海也以礼相待,并不多话。
他开始以为林暮雪在扈家庄救他时,也只是匆匆的一面之缘,而自己正出于重伤昏迷状态。如今他完全康复,而且经过百日筑基,身体和样貌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可能林暮雪没有认出来他。
但他能感觉到,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藏着某种探究,某种欲言又止。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
夜遇
那夜金海失眠,便披衣起身,去后山散步。春夜微凉,月明星稀。山风带着水泊的湿气,吹得药圃里的草药沙沙作响。
他走到药圃边的石亭时,看见一个白色身影立在亭中,背对着他,仰头望月。
是林暮雪。
金海脚步一顿,正要悄悄退开,她却已转过身来。
“武大哥。”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冷,“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金海一愣神,原来她早已经知道自己,只好走进亭中,拱手道:“不知圣女在此,打扰了。”
林暮雪轻笑一声,月光洒在她脸上,那张本就清丽绝俗的面容更添几分出尘。她穿着一袭素白长裙,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用一根木簪固定。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束,反而衬得她如月下仙子,不似凡尘中人。
“圣女?”她摇头,“叫我暮雪就好。”
林暮雪在石凳上坐下,示意他也坐,“今夜你来,是碰巧我正要寻你,想谈谈正事。但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自那日我上山,你就一直躲着我。连眼神接触都尽量避免。为什么?”
金海苦笑,在她对面坐下:“我怕你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林暮雪挑眉,“我自己医过的病人……我会认不出来?”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还是说,你怕扈三娘吃醋?……还是怕清音妹妹发现你的事情!”
金海老脸一红。这女子说话太直白,直戳要害。
“看来我猜对了。”林暮雪笑得更深,“潘金莲、李瓶儿、苏清音,如今梁山又多了个扈三娘。每次遇到漂亮女子,总免不了情感纠葛。所以你学乖了,想躲着我这个‘漂亮女人’?”
金海无言以对。这女子不仅知道他的秘密,连他那些情债都一清二楚。在她面前,自己仿佛赤裸裸毫无遮掩。
“圣女说笑了。”他勉强道。
“我没说笑。”林暮雪收敛笑容,正色道,“武大哥,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你我在此相遇,是天意,也是命数。你躲与不躲,我都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她这话说得玄乎,金海听得云里雾里。但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一丝莫名的悸动——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悸动,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仿佛命运之弦被拨动的震颤。
“圣女今夜找我,到底所为何事?”金海转移话题。
林暮雪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石桌上。
“这是‘龟息丹’。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全无,心跳脉搏皆止,如死人一般。但时辰一到,自会苏醒。”
金海一愣:“这是……”
“救卢俊义用的。”林暮雪压低声音,“安道全前几日与我谈论医术,无意中透露——宋江、吴用正在谋划一件大事。他们要设计陷害河北玉麒麟卢俊义,逼他走投无路,只能上梁山。”
金海心中了然。果然是这段剧情。
“手段很毒。”林暮雪声音转冷,“他们要在设计陷害卢员外,再告发他谋反。卢家是大名府首富,一旦涉及谋逆,便是抄家灭门之祸。卢俊义即便能逃出生天,也再难在世间立足,只能落草为寇。”
她看着金海:“这事,我想让你帮帮我,不知道,你肯不肯?”
金海低头思忖。他岂会不知?卢俊义是《水浒》里最悲剧的人物之一,堂堂河北首富、玉麒麟,被算计得家破人亡,最后虽坐了梁山第二把交椅,却一生都活在宋江的阴影下。
“我想救他。”林暮雪说得很平静,但眼神坚决,“不是阻止他上梁山——那是他的命数,改不了。但至少,可以让他少受些苦,少失去些重要的人。”
“比如他的妻子贾氏?”
“贾氏只是一部分。”林暮雪摇头,“原著里卢俊义被下狱后,受尽酷刑,险些死在牢中。我要你用这龟息丹,在他受刑到极限时,让他‘假死’。待他被当做尸体扔出,你再暗中救走,好生调理。至于贾氏和李固……若能救,也一并救了。”
金海皱眉:“我如今只是梁山一个伙夫,如何下山?如何救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林暮雪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山下灯火,“三日后,我会向宋江辞行,说让你负责送我回去。你是在梁山暂时落脚,不算梁山正式头领,行动相对自由。我会要求由你护送我下山——就说你熟悉东平府一带,又是安道全信任的人。”
她转过身,月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朦胧光晕:“出了梁山,你我便可自由行动,前去解救卢员外”
计划听起来周密,但金海仍有疑虑:“圣女为何要救卢俊义?你与他……”
“暂时保密。”林暮雪打断他,“就当我,讲究医者仁心。见人遭难,能救而不救,有违本心。更何况……”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卢俊义将来还有大用。他不该毁在阴谋算计里。”
这话里有话,但金海没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女子身上的谜团,不比他自己少。
“你为什么要找我?”金海最后问,“梁山能人众多,林冲、关胜、呼延灼……哪个不比我强?”
林暮雪笑了,那笑容里竟有一丝苦涩:“因为我只认识你,而你又不算是梁山弟兄,而且恐怕只有你才能解救卢员外。”
她走到金海面前,俯身凝视他的眼睛:“而且,你胸前的玉牌,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这枚玉牌的秘密,你至今都未完全参透吧?”
金海心头又是一震。玉牌是他最大的秘密,这女子却似乎了如指掌。
“你到底是谁?”他终于忍不住问。
林暮雪直起身,转身望向夜空,声音飘渺如从云端传来:“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现在,你只需回答我——愿不愿意去救卢俊义?”
金海沉默良久。
他想起原著里卢俊义的结局——虽然成了梁山二当家,却一生郁郁,最后征方腊回来,被奸臣用药酒毒死,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若是能救他少受些苦,若是能保住他一些珍视的人……
“好。”他最终点头,“我去。”
辞行
三日后,聚义厅。
林暮雪白衣如雪,对宋江盈盈一拜:“宋头领,小女子在梁山叨扰多日,如今伤员多已康复,药圃也初具规模。现需回东平府,特来辞行。”
宋江连忙还礼:“圣女这些日子救治伤员、配制良药,梁山上下感激不尽。既然有事,宋江不敢强留。只是此去东平府路途不近,需派弟兄护送才是。”
“不必劳烦各位头领。”林暮雪道,“小女子听闻伙房的武大郎熟悉东平府一带,又是安神医信任之人。可否请他护送一程?”
这话说得自然。宋江看向安道全,安道全点头:“武大做事稳妥,确实合适。”
宋江便道:“既然如此,就辛苦武大兄弟走一趟。”又对林暮雪道,“圣女取药之后,若还需回山,梁山随时欢迎。”
“多谢宋头领。”林暮雪再拜。
当日午后,金海便随林暮雪下山。他只带了一个简单包裹,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就是那瓶龟息丹,以及安道全给他的一些常备药材。
临行前,扈三娘在伙房外等他。
“你要下山?”她穿着常服,红衣换成了素色,但眉眼间的英气不减。
“护送圣女去东平府取药,三五日便回。”金海道。
扈三娘沉默片刻,低声道:“路上小心。最近……山下不太平。”
“我知道。”金海看着她,忽然问,“你在山上,一切可好?王英没再来骚扰吧?”
“没有。”扈三娘摇头,“宋江把他调去巡湖了,十天一轮。倒是清闲。”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你……早些回来。清音妹妹那里,我会想办法传信,让她知道你平安。”
金海心中微暖:“多谢。”
两人对视片刻,许多话都在眼神里,却都没说出口。最后扈三娘转身离开,背影在春日阳光下,依旧倔强如红梅。
下山
下山路上,林暮雪与金海一前一后,默默行了一个时辰。直到远离梁山哨卡,来到一处僻静山坳,林暮雪才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大名府,先找一家叫‘悦来客栈’的落脚。掌柜是我的熟人,我们要见机行事。”
大名府,悦来客栈。
金海随着林暮雪踏入客栈时,已是黄昏。客栈不大,却干净整洁,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精明人,见到林暮雪时眼神微动,却不多问,只默默递上钥匙。
“天字三号房,两位请。”掌柜的声音压得很低。
金海正要开口要两间房,林暮雪却已接过钥匙,对掌柜微微颔首,转身便往楼上走。金海只好跟上。
推开房门,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一个洗脸架。窗户临街,能看到渐暗的天色和零星灯火。
林暮雪将随身小包袱放在桌上,很自然地开始整理床铺——她把唯一的枕头和被子挪到床的一侧,空出大半位置。
金海站在门口,心中泛起古怪的念头。这一路走来,从潘金莲到苏清音,从李瓶儿到扈三娘,似乎每次遇到美貌女子,总免不了牵扯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如今这仙子般的林暮雪,竟又要与他同室而眠?
“那个……”他忍不住开口,“暮雪姑娘,要不……我再开一间房?”
林暮雪回头看他,烛光下那张清丽的脸显得格外柔和:“为什么?”
“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恐有损姑娘清誉。”
“清誉?”林暮雪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有几分玩味,“武大哥,你是,还在乎这些虚礼?更何况……”她顿了顿,说出一个让金海哭笑不得的理由,“省钱。”
“省钱?”金海愣住了。这理由实在太过……朴实。
“是啊。”林暮雪转身继续整理,语气平淡,“此番行事,处处需要打点。牢狱看守、城门兵丁、甚至沿途眼线,哪一处不要银子?能省则省。”
金海一时语塞。这话在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一个神医圣女,会在乎这点房钱?
林暮雪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回头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当然,更主要的是……住在一起方便商谈。救人计划千头万绪,随时可能有变。若分住两处,沟通不便,误了大事岂不更糟?”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理多了。但金海心里还是犯嘀咕——真为了商量事情,在楼下饭堂、在院中凉亭、甚至在她房里说完再回自己房,不都可以吗?何必要同住一室?
不过他没再追问。人家姑娘都不忌讳,他若再扭捏,反倒显得心里有鬼。
“那……我睡地上吧。”金海说着,要去取柜子里的备用被褥。
“不必。”林暮雪拦住他,“床够大,一人一半便是。你我都不是拘泥小节之人,何必委屈自己睡冷地板?明日还要办事,需养足精神。”
她说得坦荡自然,反倒让金海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最终他点点头:“那就……那就一起睡吧!”
好像,好像他这是第三次跟一个大姑娘这样说了。
这一夜,两人和衣而卧。床中间用两个包袱隔开,算是楚河汉界。金海起初有些局促,但听着林暮雪均匀的呼吸声,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草药清香,渐渐放松下来。
夜深,二更过,三更将至。
林暮雪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似是已然熟睡。她侧卧着,背对金海,素白的纱衣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泽。那纱衣轻薄,隐约勾勒出肩颈柔美的线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几缕青丝散在枕畔,发间淡淡的草药香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在狭小的客房中幽幽飘散。
金海平躺着,睁眼看着头顶陈旧的帐幔,心中翻江倒海。
这情景太过熟悉——与潘金莲同床异梦的那些夜晚,与李瓶儿在西门府提心吊胆的相拥,与苏清音苏州一路上的克制之礼,还有与扈三娘在春节前夕的彼此慰藉……每一次,都是美人近在咫尺,每一次,他都不得不将翻涌的情愫生生压回心底。
不是不想,是不敢,是不能。
潘金莲的悲剧让他明白,在这个时代随意放纵欲望可能带来的毁灭;李瓶儿的遭遇让他懂得,感情若掺杂算计终会伤人伤己;苏清音的温柔让他珍惜,更不忍亵渎;扈三娘的绝望让他怜惜,那份亲近更多是慰藉而非情欲。
可今夜不同。
林暮雪太特别。她知晓的很多却又不说透,她超然物外却又主动靠近,她医术通神却甘愿与他这“伙夫”同行,甚至……同床。这种若即若离、神秘莫测的特质,反而比直白的诱惑更让人心旌摇曳。
金海悄悄侧过身,月光正好洒在林暮雪身上。纱衣领口微松,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再往下是若隐若现的锁骨曲线。她睡得很沉,全无防备,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姿态,反而让金海心头一烫。
他猛地转回身,强迫自己闭眼。
克制,必须克制。
这女子来历成谜,目的不明。她主动接近,未必是男女之情,更可能是另有所图。自己若一时冲动,坏了大事不说,更可能陷入更复杂的纠葛。
深吸几口气,金海试图默数绵羊,清空杂念。数到第三百只时,意识终于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
胸前玉牌,忽然发出微微的闪烁。
那不是寻常的闪烁,而是一种灼热却不伤人的温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玉牌内部苏醒。
与此同时,一缕柔和的莹白光芒透过衣料渗出来,在昏暗的房中明明灭灭。
林暮雪胸前,也亮起了光。
她贴身佩戴的一枚玉坠,此刻正散发出淡青色的光华,与金海胸前玉牌的光芒遥相呼应。两团光晕在黑暗中缓缓脉动,频率渐趋一致,仿佛两颗心脏在隔着衣料、隔着空气,进行某种无声的对话。
“嗡——”
一声极轻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共鸣响起。
幻象转瞬即逝。
光芒渐敛,玉牌恢复平静,温度也降回寻常。林暮雪胸前的青光亦悄然隐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客房重归黑暗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更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