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瓶冰凉,握在掌心却像一块烧红的炭。
马车内,云殊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青鸾坐在对面,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她能感觉到娘子的情绪不同寻常——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马车驶回明珠阁时,已是午后。雪后初霁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街市,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明珠阁门前停着几辆华轿,显然又有贵客来访。
云殊从后门悄悄入内,径直上了三楼。她没有去听雪轩,而是转进了最里间的一间密室——这间密室只有她和青鸾知道,连阿沅都不曾进来过。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紫檀木桌,几把椅子,墙边立着一个多宝格,格上摆着些账册和信函。唯一特别的是墙角那尊半人高的鎏金观音像——观音手持净瓶,瓶中插着一支干枯的柳枝。
云殊走到观音像前,伸手握住柳枝,轻轻一转。
“咔哒”一声轻响,观音像底座弹开一道暗格。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一个锦盒。云殊取出锦盒,放在桌上,然后才从袖中拿出清虚道长给的那个瓷瓶。
“青鸾,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吩咐道。
“是。”青鸾退到门外,将门反锁。
室内只剩下云殊一人。她打开锦盒,里面是她这些年收集的所有证据:陆家案的疑点摘要、周家贪墨的账目副本、还有几封截获的密信。现在,她要往里面加上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她取下颈间的项链,放在桌上。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其他珠子并无二致。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颗普通的珍珠,顶多是做工精致些。
谁能想到,这里面藏着的,是足以颠覆朝堂的秘密?
云殊打开瓷瓶,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药水呈淡黄色,粘稠如蜜。她将珠子放入一个白玉小碗中,小心翼翼地将药水倒进去。
药水淹没珠子的瞬间,珠子表面泛起细密的气泡,像是活过来一般。云殊屏住呼吸,紧紧盯着。
一刻钟过去了,珠子表面开始软化,出现细密的裂纹。
两刻钟,裂纹扩大,整颗珠子像一颗即将孵化的卵。
三刻钟,珠子外壳完全溶解,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云殊用镊子将东西取出,放在清水里漂洗干净,然后才用指尖捏起。油纸很薄,裹得很紧,她小心翼翼地展开。
里面是两张纸。
第一张纸质地特殊,薄如蝉翼,却韧性极好,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小楷。云殊一眼就认出,这是淑妃的字迹——她在母亲留下的书信中见过。
“吾儿亲启:若见此信,说明母妃已不在人世。母妃一生,无愧于天地,唯有一事耿耿于怀——未能亲手铲除周氏奸佞。”
“周崇狼子野心,早在先帝在位时便有不臣之念。其女入宫为妃,周家更是肆无忌惮,勾结朝臣,贪墨军饷,私铸兵器,暗中蓄养死士。母妃曾暗中搜集证据,奈何周家势大,又有皇后庇护,一直未能扳倒。”
“今将证据附后,望吾儿亲政后,能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切记,周家根基深厚,不可贸然动手,需徐徐图之。若遇难处,可寻陆家相助——陆将军忠义,曾救母妃于危难,可托付。”
信到这里结束,末尾盖着淑妃的私印——那朵半开的芍药。
云殊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淑妃这封信,是写给陛下的。她称陛下为“吾儿”,语气满是慈爱与担忧。可这封信,为何没有送到陛下手中?为何会藏在珠子里,辗转到了陆家手中?
她压下心中疑问,展开第二张纸。
这张纸要大得多,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附着几张简图和账目。云殊快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
周家贪墨军饷,数额高达三百万两白银。
私铸兵器,在城外山庄设有秘密工坊,这些年打造的刀剑足够装备一支万人军队。
勾结北狄,暗中贩卖军情,换取北狄的良马和皮毛。
甚至在宫中安插眼线,连陛下每日的饮食起居都有人记录上报。
最触目惊心的是最后一条:周崇曾暗中联络几位藩王,密谋在陛下病重时,拥立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为帝,自己摄政。
这已经不是贪墨枉法,这是谋逆大罪!
云殊深吸一口气,将两张纸小心叠好,重新用油纸包裹,放入锦盒最底层。然后她才从怀中取出母亲留下的那封信,又仔细读了一遍。
“若你已嫁入沈家,可将此事告知沈阙,他会帮你。”
母亲对沈阙如此信任,是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吗?还是说,当年沈阙对陆家下手,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云殊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握着这份证据,她的手在抖。
这不是普通的罪证,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能扳倒周家,为陆家翻案;用得不好,会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地。
她必须谨慎,必须万无一失。
“青鸾。”她唤道。
门开了,青鸾进来:“娘子。”
“准备一下,”云殊将锦盒锁好,放回观音像暗格,“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沈阙。”
青鸾愣住了:“娘子,您不是说……”
“我改主意了。”云殊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整个上京城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余晖中,美得不真实。
“这份证据,我一个人吞不下。”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周家势大,陛下又……若是贸然呈报,只怕证据还没到御前,我就已经‘意外身亡’了。我需要一个够分量的人,和我一起承担风险。”
“沈相他……”青鸾迟疑,“值得信任吗?”
云殊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但母亲信他,淑妃信陆家——而陆家,曾与沈家是世交。”
这是她最后的赌注。
赌沈阙心中还有一丝良知,赌他对当年的事还有愧疚,赌他会为了扳倒周家,选择和她站在一起。
如果赌输了……
云殊闭上眼,脑海中浮现阿沅的笑脸。
那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上京,离开这些是非恩怨。
“备车吧。”她转身,“去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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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相府门前已亮起灯笼。
沈阙刚从兵部衙门回来,一身疲惫。今日朝堂上,周挺的人又找茬,说禁军军饷不足,要求增拨。他据理力争,双方唇枪舌剑,最后还是陛下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
“相爷,”沈青迎上来,“明珠阁的云娘子来了,在书房等候。”
沈阙脚步一顿:“她来了多久?”
“约莫一刻钟。属下请她去花厅,她坚持要在书房等。”
沈阙快步走向书房。推门进去时,云殊正站在书架前,仰头看着什么。听见声音,她转过身来。
暮色从窗外透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她今日穿得素净,月白色的长袄,青灰色的褶裙,发间依旧只簪那支白玉兰簪,素净得像一枝雨后初绽的玉兰。
“沈相。”她微微颔首。
沈阙关上房门,走到书案后坐下:“坐。找我何事?”
云殊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我想请沈相看一样东西。”
沈阙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张纸。他先看了淑妃那封信,脸色渐渐凝重;再看第二张纸时,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烛火跳跃,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东西,”沈阙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从哪里得来的?”
“太后赐我的项链里。”云殊平静道,“那颗刻着芍药徽记的珠子,是淑妃的遗物。里面藏着的,就是这些。”
沈阙放下纸张,抬眼看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云殊迎上他的目光,“意味着周家谋逆,罪证确凿;也意味着,一旦此事曝光,周家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我灭口。”
“那你为何拿来给我?”沈阙问,“你不怕我……再次选择沉默,甚至将证据交给周家,换取自己的平安?”
云殊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凄然:“怕。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份证据太重,我一个人扛不动。而上京城里,能扛得动它,又可能愿意扛的人,只有沈相你。”
“可能愿意?”沈阙重复这个词,“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沈相,”云殊看着他,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五年前,我曾全心全意信任你。可结果呢?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敢再赌了。但这一次,我必须赌。因为赌赢了,陆家能翻案,周家能伏法;赌输了,大不了我带着阿沅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沈阙,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如果你再次让我失望,那么这辈子,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永不再见。”
沈阙握着纸张的手骤然收紧,纸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比任何怨恨的言辞都更让他心痛。
“晚笙,”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五年前的事,我……”
“我不想听解释。”云殊打断他,“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多的解释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这份证据,你接不接?周家,你扳不扳?”
沈阙沉默。
烛火噼啪作响,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云殊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的青竹,宁折不弯。
许久,沈阙终于开口:“接。”
一个字,掷地有声。
云殊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但眼中依旧没有笑意:“你打算怎么做?”
“周家势大,不可贸然动手。”沈阙将纸张仔细叠好,“这份证据虽然确凿,但还缺一环——周家与北狄往来的具体细节,还有他们私铸兵器的工坊位置。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一击致命。”
“需要多久?”
“三个月。”沈阙道,“这三个月里,你要配合我。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和阿沅,但你也要小心,不可再像今日这般冒险出门。周家的眼线遍布上京,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监视之下。”
“我知道。”云殊起身,“既然如此,我告辞了。”
“等等。”沈阙叫住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枚令牌,递给她,“这是我的贴身令牌,见令如见我。若遇紧急情况,持此令牌可调动相府所有暗卫,包括我在城外的三百私兵。”
云殊接过令牌。令牌是玄铁所铸,正面刻着“沈”字,背面刻着云纹,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
“沈阙,”她握紧令牌,抬眼看他,“这一次,别让我输。”
沈阙走到她面前,深深看着她:“我以性命起誓,不会再让你输。”
他的目光太深,太沉,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云殊别开眼,转身走向门口。
手触到门扉时,她忽然停下,没有回头:“桂花糕,谢谢。”
说完,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阙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窗外,夜色已深,星河璀璨。
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是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和一份足以颠覆朝堂的证据。
这一局,只能赢,不能输。
因为赌注,是命。
是许多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