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睛时,世界已经重组完毕。
暮江星海小区门口,傍晚五点二十分。秋风,梧桐叶,来往的豪车,穿貂皮大衣的贵妇,抱着白狐的女人——所有细节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黎川站在那里,花了三秒钟调整呼吸。
他转过身,看向右侧的路灯。
夏念初站在光晕里。
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洒下,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藏青色的校服,简单的马尾辫,脸上浅浅的笑容。袖口的磨损,领口松开的扣子,衣摆处不明显的污渍——所有这些细节都在。
但这一次,黎川看的不是细节。
他看的是她眼睛里的光。
那种清澈的、带着一点点羞怯和真诚的光。那种只有在真实的人身上才会有的光。那种……和现实里坐在办公室、咬着笔杆思考数学题时,一模一样的光。
“黎川同学?”她的声音响起,清脆得像风铃,“昨天中午在学校,谢谢你帮我解了那道函数题。”
同样的开场白。
黎川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等待那个邀请。
“我一直想向你道谢,”夏念初继续说,语气自然得像是排练过无数次,却又自然得不像排练,“正好在这儿碰到你,想请你去对面便利店吃关东煮,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来了。
黎川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他平时会有的笑容。平时他的笑容很淡,很克制,像水面泛起的涟漪,很快就平静。但这个笑容……有点刻意。嘴角咧开的弧度太大,眼睛眯起来的程度太深,甚至带上了一点表演性质的轻佻。
“便利店?”他说,声音故意拖长,“夏同学,你也太没诚意了吧?”
夏念初愣住了。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是程序卡顿的那种凝固,而是真人遇到意外反应时,那种本能的、短暂的不知所措。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在灯光下收缩了一下,嘴唇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但那个弧度变得有些僵硬。
“什么……意思?”她问,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黎川迈步上前。
一步的距离。这个距离比正常的社交距离要近,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能看清她瞳孔里倒映出的、他自己的脸——那张刻意做出轻浮表情的脸。
“我的意思是,”他放慢语速,让每个字都清晰,“如果真想感谢我,不如去个有意思的地方。便利店……太普通了。”
他说话时,目光故意在她脸上停留,带着审视的、甚至有点放肆的意味。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扮演一个轻浮的、想占便宜的角色。这样提出过分的要求才显得合理,才不会让她立刻警觉。
夏念初眨了眨眼。
她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看了看黎川,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半步的管家——那位永远一丝不苟、穿着黑西装、留着山羊须的老人。
管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黎川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在他身上刮过。评估,审视,带着上等人对下等人那种天然的、不加掩饰的判断,仿佛这小子再靠近一点,手里暗藏的真理就顶出来了。
“黎川同学想去哪里?”夏念初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困惑还残留在眼底。
黎川转身,指向街道的另一端。那里停着几辆出租车,黄色的车身在傍晚的光线下像沉默的甲壳虫。
“我听说,航城郊区有个‘云顶山庄’餐厅,”他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随口一提,“环境不错,东西也好吃。夏同学应该知道吧?”
他特意选了这个地方。远,开阔,高档——最重要的是,和暮江星海这个“固定地点”完全不同。
夏念初又愣住了。
这次愣住的时间更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黎川在办公室见过。
“云顶山庄……”她重复这个名字,声音很轻,“那里……很远。”
“所以呢?”黎川挑起眉毛,“夏同学不会是舍不得车费吧?还是说……”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你刚才的感谢,只是嘴上说说?”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甚至有点挑衅。
但黎川必须这么说。他必须用话术把她逼到墙角,让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夏念初的脸微微泛红。
不是害羞的那种红,而是被冒犯、感到失礼、被逼到窘境的那种红。她的嘴唇抿紧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礼貌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试图解释。
“那就走吧。”黎川打断她,转身就朝路边走去。
他的动作很快,很果断,不给夏念初思考的时间。他走到一辆出租车旁,拉开车门,回过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夏念初和管家。
“怎么?”他说,“夏同学不是要感谢我吗?”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梧桐叶。叶子在柏油路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路灯的光晕在夏念初脸上明明灭灭,让她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那里,看了黎川几秒,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气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但黎川听见了。他听见了里面的无奈,听见了里面的妥协,也听见了……一丝真实的不安。
她转身,对管家说了句什么。管家点点头,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走过来,走到出租车旁,弯腰坐进了后座。
黎川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正低头玩手机,看见他们上来,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去哪儿?”
“云顶山庄。”黎川说。
司机的笑容僵了一下:“那里……挺远的,在郊区。”
“我知道。”黎川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红色的钞票——那是他攒了很久的钱,本来想买双新鞋子的——啪的一声拍在仪表台上。
钞票在灯光下泛着刺眼的红。
司机的眼睛亮了。
“够不够?”黎川问,声音很冷,“最快速度。”
司机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钞票,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后座的夏念初和管家——尤其是管家,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西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笑了。这次的笑真诚了很多。
“好嘞!”他说,发动了车子,“系好安全带,半个小时保证到!”
引擎轰鸣,出租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车子驶离暮江星海,汇入傍晚的车流。
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后退。高楼大厦逐渐稀疏,低矮的商铺和老旧的居民楼掠过,行道树越来越茂密。天色在一点点变暗,从橘红变成暗紫,像有人在天边打翻了调色盘。
黎川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的目光盯着前方,但余光一直在观察后视镜。镜子里,夏念初坐在靠窗的位置,脸转向窗外,看着飞速掠过的街景。她的侧脸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很柔和,睫毛低垂,嘴唇抿着。
她在想什么?
黎川不知道。但他能看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包带子——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在办公室讲题时,她也会这样。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半个小时后消失。
她只是……被卷进来了。被他的计划,被银卡的规则,被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卷进了这个注定悲剧的剧本里。
黎川移开视线,看向仪表台上的时钟。
17:27。
距离黑雾通常降临的时间,还有大约三十分钟。
他的手心在出汗。湿滑的汗液让手机变得难抓。他松开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重新握紧。
车子继续飞驰。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高楼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农田、零散的厂房、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路灯变得稀疏,车子在明暗交替中穿梭,像在穿越一条时光隧道。
黎川又看了一眼时间。
17:45。
还有不到十分钟。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喉咙发干,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他咽了口唾沫,但那并没有缓解干燥感。
“快到了吗?”他问司机,声音有些沙哑。
“快了快了,”司机头也不回,“前面拐个弯就是。”
车子拐过一个弯道。
一片开阔的庄园出现在视野里。
白色的外墙,尖顶的钟楼,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精心设计的花园。庄园门口立着巨大的铁艺拱门,“云顶山庄”四个花体字在傍晚的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拱门两侧是两排高大的银杏树,叶子黄透了,像燃烧的金色火焰。
出租车在山庄门口停下。
司机拉下手刹,转过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到了。三十分钟,一分不差。”
黎川推开车门,几乎是跳下了车。
傍晚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郊区特有的、混合了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清新,自然,和暮江星海那种都市气息完全不同。
他转过身,看向后座。
夏念初也下车了。她的动作很慢,很优雅,即使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某种与生俱来的仪态。她站在车旁,抬头看着眼前的庄园,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惊讶,困惑,还有一丝……黎川看不懂的东西。
管家跟在她身后下车,关上车门。他走到驾驶座旁,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司机。
司机接过钱,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看了黎川一眼,又看了看夏念初和管家,摇摇头,发动车子离开了。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逐渐远去。
现在,山庄门口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黎川走到夏念初面前。他的脚步很急,草坪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夏同学,”他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我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就在这一刻,世界开始崩塌。
不是夸张的形容,是字面意义的崩塌——光在消失。
远处的路灯最先开始。那一盏盏暖黄色的光,像被掐灭的蜡烛,一颗接一颗熄灭。不是同时,是从最远的那盏开始,一盏接一盏,朝着庄园的方向蔓延过来。
而后是庄园本身的灯光。拱门上的装饰灯,建筑外墙的景观灯,花园里的小地灯……所有的人工光源,都在以同样的顺序、同样的速度熄灭。
最后,是天光。
西边天空那最后一点残霞,像被泼了墨,迅速黯淡、沉没、消失。整个天空在几秒钟内彻底黑透,黑得没有一丝光,黑得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幕布,从头顶压下来。
世界被静音了。
远处高速公路的车流声,田野里的虫鸣声,风吹过银杏树叶的沙沙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迅速衰减,像音量旋钮被逆时针拧到底。最后只剩下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从地底深处传来。
黎川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不是停止,是骤停。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攥得血液无法流动,氧气无法进入。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夏念初。
她站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已经完全漆黑的庄园建筑。她的脸在最后的、残存的一点微光中显得苍白如纸。不,不是苍白——是褪色。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照片,色彩正在迅速流失。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那不是恐惧的眼神。至少不完全是。那里面有困惑,极致的、纯粹的困惑。像一个人在熟悉的路上走着,突然发现脚下的路消失了,前方的风景变了,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她的嘴唇在动。
黎川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在说什么?他不知道。因为声音已经被吞噬了。
然后,她开始消失。
和之前三次一模一样的过程。先是边缘模糊,像没对好焦的照片。然后颜色褪去——藏青色的校服褪成灰白,再褪成透明。皮肤的颜色,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一切都在流失。
她的身体变得透明。
黎川能透过她,看见后面漆黑的庄园拱门,看见那些已经熄灭的灯,看见那片死寂的草坪。
他想冲过去。
他的腿在动。肌肉收缩,神经传导,大脑下达指令——冲过去,抓住她,阻止这一切。
但他动不了。
不是被无形的力量禁锢,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本能的恐惧压倒了他的意志。他的腿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夏念初的透明化在加速。
她的轮廓已经彻底模糊了,像水中的倒影被投进石子,涟漪荡开,倒影破碎。她的脸——那双困惑的眼睛,那个微张的嘴唇——都变成了模糊的光斑,在黑暗中闪烁、消散。
最后一刻。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黎川看见了。即使她的脸已经模糊得几乎认不出,他还是看见了那个口型。
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不是“救命”。
不是“为什么”。
而是——
“快走。”
她彻底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
管家也消失了。
同时,以同样的方式。
现在,庄园门口只剩下黎川一个人。
站在无边的黑暗里。
站在死寂的世界里。
站在……彻底、冰冷、绝望的失败里。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粘稠的、沉重的黑暗,像原油在空气中流动。黑暗所到之处,草坪枯萎,银杏树的叶子瞬间焦黄、卷曲、化作灰烬。庄园的白色外墙开始剥落,砖石碎裂,墙体坍塌。
一切都在溶解。
一切都在消失。
黎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是空白的空,是那种被重锤击中后、所有思维都被震碎的空。他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光,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只感觉到一件事。
冷。
从心脏最深处漫出来的、彻骨的冷。
计划失败了。
彻底、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他改变了地点,改变了参与者,改变了一切可以改变的外部条件。但结果……没有丝毫改变。
黑雾依然降临。
夏念初依然消失。
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剧本上演。像一个无法更改的程序,一个无法打破的循环,一个……注定的结局。
黎川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银卡正在发光。
柔和的白光从卡片内部涌出,像有生命的液体在金属表面流动。光流旋转、汇聚,勾勒出字迹的轮廓。
字迹浮现:
“如果你看到这些字,说明你已经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边界。”
黎川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不是讽刺的笑。而是一种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笑。嘴角咧开,肌肉牵动,但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边界。
他触碰了边界。
然后呢?
“这张卡片是礼物,也是诅咒。”
第二行字出现。
黎川的笑更大了。肩膀开始颤抖,胸腔开始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
礼物?
诅咒?
有什么区别?
无论它是什么,结局都是一样的。他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他救不了任何人。
银光继续流淌。
字迹继续浮现。
但黎川已经不想看了。他闭上眼睛,任由那些光、那些字、那些温柔或冰冷的话语,像流水一样滑过意识表面。
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
遗书。
那个温柔的声音。
那些充满担忧的劝诫。
那些“别去”、“平凡过完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的情感被触动,泪流满面,为遗书而悲,为自身灭亡而悲。
他试过了。他努力过了。然后……然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黑暗深处,无数双眼睛睁开了。没有轮廓,没有身体,只有瞳孔,妖艳诡异。
无数双鬼眼,悬浮在黑暗里,注视着他。
那些眼神……
黎川睁开眼睛。
那些眼神变了。
不再是纯粹的贪婪和评估。而是……好奇?怜悯?
还是某种更复杂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些眼睛在看着他。看着他失败,看着他崩溃,看着他像个小丑一样表演了一场徒劳的戏。
银光开始收敛。字迹开始消散。
最后的最后,那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加油,少年。”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但这次,黎川听出了里面另外的东西。
不是鼓励,不是祝福。
而是……悲伤。
深深的、沉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