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盒子在他手里轻轻跳了一下。
非常微弱,像是某种还没孵化的小鸡在蛋壳里翻了个身。
林工没有把手缩回来,反倒把指腹贴得更紧了些。
透过纸盒粗糙的纹理,那股温热感正顺着指尖往回爬,节奏稳定,大概每分钟六十次,和人类的心跳差不多。
他把这块原本应该用来隔绝几千度高温的防火砖样本拿进了里间的分析室。
X射线衍射仪的嗡嗡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屏幕上的图谱跳出来时,林工嘴里嚼着的薄荷糖差点被他咬碎。
原本应该是标准的莫来石晶相结构,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那些原本排列整齐的原子像是喝醉了酒,正在内部发生着某种极其缓慢的位移。
原本用来阻挡热量的晶格,正在自我重组,变成某种更适合“传导”的形态。
双折射条纹断了好几根,断口处居然长出了细小的连接触须。
这东西在进化。它不想当一块砖,它想当某种器官。
按照规章制度,这种出现异常生物反应的无机物样本,必须立刻进行铅封隔离,然后深埋。
但林工没有动那个红色的危险品标签。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马克笔,在原来的编号后面随手加了几个字:C79TB-长期热老化观测。
然后,他做了一件绝大多数人都理解不了的事。
他拎着盒子,走到了分析室角落的那组暖气片旁边。
这里常年恒温35度,是整个地下室最舒服、最像“温室”的地方。
他把盒子塞进了暖气片和墙壁的夹缝里,甚至还贴心地扯过一块擦机布盖在上面,挡住了头顶刺眼的日光灯。
你想活?你想变得更复杂?
行,我给你最舒服的环境。
当一个囚徒发现监狱里有空调、有软床,甚至还有温水时,他越狱的念头就会被安逸消磨殆尽。
他会开始害怕失去现在的环境,为了保住这份安逸,他会本能地收敛爪牙,自我阉割掉那些危险的棱角。
只要你不想着出来,你就永远只是一块长了霉斑的烂砖头。
林工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锁门。
监视的最高境界不是死盯着不放,而是把它养废。
与此同时,王主任正戴着老花镜,费劲地把一个卡通太阳的图标拖进PPT的页面里。
“爷爷,这个箭头要不要换成实心的?”旁边的小孙子指着屏幕,“老师说流程图要严谨。”
“严谨个屁。”王主任嘟囔了一句,手里鼠标一抖,选了个最花哨的空心箭头,里面还填满了粉红色的波点,“这是‘快乐指数’,你见过谁家快乐是实心的?必须得飘,得虚。”
这一页PPT的标题叫《社区快乐指数提升计划》。
内容完全是瞎编的。
什么“邻里微笑交换率”,什么“流浪猫抚摸次数统计”,全是些看着热闹实际没有任何信息量的废话。
他是故意把水搅浑的。
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图标和箭头底下,原本是一张这一片区近三十年的非正常死亡点位分布图。
但他用这些廉价的、幼稚的、充满了形式主义色彩的卡通画,把那张图盖得严严实实。
“行了,就这样。”王主任满意地看着那张花花绿绿、俗不可耐的幻灯片。
第二天下午的家长开放日,投影仪还是出了点岔子。
就在小孙子讲到“微笑交换率”的时候,机器散热风扇突然狂转,画面猛烈闪烁了一下。
那一瞬间,背景里那些粉红色的波点似乎透明了,一行极小的黑色宋体字像幽灵一样浮现在屏幕右下角:
【7→97 已终止】
那行字只存在了不到0.1秒。
台下的家长们有的在低头看手机,有的在给孩子拍照,唯一的反应就是有人抱怨了一句“这机器是不是接触不良”。
没人当回事。
因为那个卡通太阳太刺眼了,那些空心箭头太傻气了。
在一个充满了童言无忌和形式主义快乐的场合里,这行冷冰冰的代码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乱码,被所有人的大脑自动过滤掉了。
王主任坐在教室后排,手里捏着那把折扇,轻轻敲着掌心。
当谎言足够无害、足够愚蠢的时候,它就能替真相承受所有的目光。
人们会嘲笑那个卡通太阳,却永远不会去想太阳背后藏着什么。
地下的战争,往往比地上的还要安静。
一周后的跨江隧道检修现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林工蹲在一段电缆沟前,手电筒的光圈死死罩住墙根。
防火包覆层的内侧,渗出了一滩蓝莹莹的痕迹。
那不是水渍,那是某种流体在试图书写。
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写字的幼童,但哪怕再潦草,也能认出那是简化版的两个字——“忘了”。
它在提醒。它在试图唤醒这段隧道里的某种记忆。
旁边的徒弟凑过来:“师父,这哪来的油漆?要不我铲了?”
“铲什么铲,越铲越深。”林工站起身,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这是返潮导致的析出物,说明这块防火层太薄了。”
他转头冲着后面的工人喊:“拿两桶防火泥过来,普通的就行,要那种最粘手的。”
黑乎乎的防火泥像橡皮泥一样被糊了上去。
林工亲自上手,在那两个蓝色字迹的上面,抹了一层,又一层。
直到那一块凸起得像个难看的肿瘤,厚度足足是国家标准的两倍。
然后他掏出相机,对着这坨丑陋的泥巴拍了张照。
“记下来,”他对徒弟说,“这是特殊环境下的‘增强型防护工艺’。以后凡是遇到这种潮湿地段,都按这个标准,给我糊厚点。”
验收会议上,这套方案全票通过。
那两个想说些什么的“字”,被永远地封在了两倍厚度的工业防火泥里。
更绝的是,这种封堵方式被写进了施工补充说明,变成了“常规工艺”。
当一种防御手段变成了枯燥乏味的“常识”,攻击方就彻底失去了被定义的权利。
那个东西不再是“诡异的留言”,它成了“需要加厚处理的受潮点”。
王主任在阳台整理书架时,翻出了那本《城市照明管理条例》。
这是三十年前的老版本,扉页上贴着现在的捐赠标签。
书里第42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记录着某个路灯几次莫名熄灭的时间点。
这书要是流出去,被人对照着时间去查旧新闻,保不齐能看出点什么。
扔了?烧了?
那样太刻意。销毁证据本身就是一种证据。
王主任拿出一支快没水的红笔,翻到目录页。
他换了左手握笔,歪歪扭扭、像是恶作剧的小学生一样,在空白处写了四个大字:
“请勿外借!!!”
那一连串的感叹号,充满了幼稚的占有欲。
半个月后,孙子放学回来,一边换鞋一边说:“爷爷,你那本书被图书馆阿姨当废纸卖了。”
“哦?为啥?”
“阿姨说,不知道哪个捣蛋鬼在上面乱涂乱画,写什么‘请勿外借’,看着就烦,而且那书也太旧了,就列进淘汰名单了。”
王主任笑着摇了摇头,把给孙子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如果你想藏起一本书,最好的办法不是把它锁进保险柜,而是让它看起来像个没人要的垃圾。
当一个警告显得足够愚蠢和无理取闹,它就完成了最有效的封锁。
梅雨季到了。
雨水顺着T079井盖的缝隙往下渗,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某种倒计时。
林工最后一次下到了井里。
井壁很干燥,但在他上次插螺丝刀的那个位置,那一圈原本应该死透的蓝色菌斑又长出来了。
这一次,它们没有乱长。
那一圈菌斑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簇的大小都完全一致,围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环,就像是……一个钟表的刻度盘。
它在计时?还是在模仿人类的时间观念?
林工蹲在那里看了很久。
他没有拿铲子,也没有倒消毒水。
他只是伸出手,把那把插在圆心位置的螺丝刀拔了出来。
“当啷。”
螺丝刀被他随手扔进了井底的淤泥里。
随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张崭新的巡检表,在“异常记录”那一栏的空白处,用笔尖狠狠地划了一道斜线,力透纸背。
“啪。”
打火机窜出火苗,点燃了巡检表的一角。
黄色的火光在幽暗的井底跳动。
就在火势快要蔓延到那道斜线的时候,林工突然合拢手掌,直接把火拍熄了。
半张焦黑的纸片飘落下去,正好盖在那圈蓝色的“钟表”上。
这时候,外面下大了。
一股浑浊的雨水顺着井沿冲进来,瞬间把焦黑的纸灰、蓝色的菌斑搅在了一起。
两者在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呲”响,冒起一股白烟,然后迅速溃烂,变成了一滩分不清颜色的烂泥。
林工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有些战争是没有胜利者的。
你杀不死它,你也赢不了它。
你只能把它拉进泥潭里,让它和你一样脏,一样烂。
而现在,连失败,也开始学会装作从未发生过的样子了。
他顺着爬梯回到地面,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工作服。
就在他准备上车离开的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协调感突然让他停下了脚步。
那个“钟表”形状的菌斑。
太圆了。
自然生长的霉菌不可能长成那么标准的正圆形,除非……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它的生长轨迹。
林工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立在路边的监控杆。
那个枪机探头正对着T079的井盖,红色的红外灯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他没有上工程车,而是转身走向了马路对面的监控室。
有些东西,肉眼看不见,但这七天里,镜头可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