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室的空调风扇轴承缺油,发出那种让人牙酸的规律性摩擦声。
林工没开灯,显示器幽蓝的光打在他脸上,把深深浅浅的皱纹填得像是一张干裂的地形图。
屏幕上是T079号井位过去七天的录像。
大部分时间是一片死寂的黑,只有右上角的时间戳在机械跳动。
暴雨那一晚,井盖被顶开的瞬间,画面剧烈抖动,随后立刻被系统打上了一个黄色的标签:“低照度无效帧”。
那是算法认为的垃圾数据,通常会被定期清理。
林工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没有敲下去。
他把进度条拖回到那一帧,逐帧回放。
第18分24秒,那张没烧完的焦黑纸片正坠向井口。
在红外补光灯亮起的0.8秒内,那片纸不是在飘,而是在震。
纸片边缘残留的几根未燃尽的纤维,正在以一种极高的频率颤动。
这种颤动不是风吹的,风没有这么整齐的节奏。
他调出之前对井壁菌斑扩散速率的分析图谱,两者的波形完美重叠。
纸在呼应下面的东西。
它还没掉下去,就已经成了下面那个“钟表”的一部分。
林工从口袋里摸出那盒薄荷糖,倒出一粒干嚼。
咔嚓一声脆响。
他没有点击“导出证据”,那是新手的做法。
证据一旦独立存在,就会被质疑,被审核,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直到看出破绽。
最好的藏匿方式,是把它变成废话。
鼠标滑动,他将这段长达七天的原始录像整个打包,改了个名字:`Device_Self_Check_Log_2023_Q3_Backup`(设备自检日志2023三季度备份)。
上传路径选定:建科院那台老旧的服务器F区。
那里存放着过去二十年所有的设备故障日志,是个连网管都懒得点进去的数字垃圾堆。
当这截致命的画面混在一堆“硬盘读写错误”和“网络连接超时”的数据里时,系统会替你决定它的性质——它就是一堆没人看的电子垃圾。
周三下午,王主任的小孙子带回来一本《中小学生防灾应急手册》。
新发的书,油墨味有点冲。
“爷爷,老师说要把最后一页的回执剪下来明天交。”
“行,你写作业去,爷爷帮你剪。”
王主任戴上老花镜,却没翻到最后一页,而是翻到了第79页。
这是一张空白的备忘页。
他拿起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在页脚的位置画了一道极细的斜线。
斜线的长度很讲究,大概三毫米,刚好是这本手册厚度的三分之一。
这道线画得很直,直得像是一道裁切失误留下的压痕。
做完这个动作,他把书塞回了孩子书包的最里层夹层。
四十八小时后。
孙子回家时书包空了。
“手册呢?”
“收上去了。”孙子一边啃苹果一边说,“老师说这一批书是次品。教导主任检查的时候,发现好几本书里都有那种像是切纸机切歪了的痕迹,还有缺页的。后来打电话给印刷厂,那边说是装订工序出了问题,怕家长投诉,全收回去销毁了。”
王主任笑眯眯地给孙子擦了擦嘴角的果汁。
那一页究竟有没有真的缺损,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物理上的瑕疵符合了人们对“次品”的认知预期,哪怕是真实的诡异损耗,也会被瞬间归类为“标准误差”。
人们永远更愿意相信机器坏了,而不是世界坏了。
市建科院的季度材料评审会开得很沉闷。
PPT投在幕布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数据。
轮到林工汇报C79TB样本的“微热存储方案”时,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在打哈欠。
投影仪的光束打在桌面上,那块用作展示的样本盒子正散发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微光。
如果有人仔细盯着看,会发现盒子表面的光泽不对劲,像是一层正在缓慢流淌的油脂。
林工手里捏着投影仪的遥控器,拇指在电池仓盖上轻轻一推。
“啪嗒。”
仓盖弹飞,三枚旧电池滚落在大理石桌面上,动静不小。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吸引,下意识地看向桌面。
就在这一瞬间,其中一枚电池滚到了样本盒旁边,金属外壳正好反射了投影仪的强光。
一道刺眼的光斑打在样本盒侧面那行“35℃恒温”的标签上。
强光掩盖了油脂的光泽,只留下一个形状扭曲的亮斑,看起来就像是——
“哎哟,林工,这光晃眼睛。”记录员揉了揉眼,“那样本盒是不是有点反光过度了?看着像蜡化了一样。”
林工弯腰捡起电池,语气平淡:“那是投影仪灯泡老化导致的色散,再加上环境光传感器没校准,照在塑料上就这样。”
他把电池装回去,重新按亮了屏幕。
记录员点了点头,在会议纪要的附件里敲下一行字:建议会对投影设备进行维护,补充说明:需校准环境光传感器。
那个诡异的“熔蜡滴落”现象,就这样变成了一条关于设备维护的行政指令。
当干扰源符合了设备的逻辑,它就不再是故障,而是“校准信号”。
社区图书角。
王主任正在整理那个被管理员嫌弃的角落。
那本被红笔涂改过的书还在,虽然被当成废纸,但还没来得及运走。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1987年版的《水泥养护技术规范》,硬皮的,很厚。
然后又找了一本《汉语成语词典》。
两本书并排塞进书架第二层。
由于版次不同,那本《规范》的书脊比《词典》高出了整整2.3毫米。
第二天上午,那个有点强迫症的图书管理员推着小车路过。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参差不齐的台阶,眉头皱了起来。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激光水平仪,往书架上一打。
“啧,底座不平。”
管理员嘟囔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片薄塑料垫片,熟练地塞进了书架左侧的底脚下面。
书架被垫高了,水平仪的气泡回到了正中。
但管理员不知道的是,因为这个微小的角度调整,所有经过这个位置的居民,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随着书架的倾角下移约2.3度。
这个角度,恰好能让人的目光略过那本《词典》的扉页,直接落在下一层的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上。
那四个用红笔写的“请勿外借”,就像是舞台上被灯光师故意留下的暗区。
当修正动作本身成为一种路径依赖,它就完成了最隐蔽的遮蔽。
梅雨季的第三周,雨终于小了点。
林工一个人回到了T079井位。
这次他没带徒弟,也没带任何检测设备。
井盖被撬棍掀开,一股湿冷的霉味扑面而来。
探照灯的光束直刺井底。
那把螺丝刀还插在原来的淤泥里,但刀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半透明的丝状菌丝像是一团乱麻,死死缠绕在刀柄上,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旁边的一块水泥试块延伸。
那是要吞噬。
林工蹲在井口,看着那团东西。
他没有拔刀,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试图用防火泥去掩盖。
他慢吞吞地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支未拆封的荧光记号笔,那是市政施工用来画线的普通货色。
他探身下去,在井壁上,距离那些疯狂生长的菌丝尖端大约17厘米的地方,重重地画了一道横线。
这道线画得很粗,荧光黄在昏暗的井底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墨迹还没干透的瞬间。
那团原本张牙舞爪的菌丝前端突然停顿了。
像是奔跑的人突然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玻璃墙。
它们开始剧烈地颤抖,然后蜷缩,紧接着发出一阵细密的断裂声。
断口处渗出淡蓝色的黏液,一接触到空气就凝固成细小的颗粒,簌簌地落进刀柄的凹槽里,像是一堆死掉的虫卵。
林工盖上笔帽,把记号笔揣回兜里。
合上井盖,他在当天的巡检日志上写下最后一条记录:标记线校验完成,偏差±0.5mm。
这世上有些边界根本不需要你去守。
只要你敢把它画出来,哪怕是用一支两块钱的记号笔,规则就会自己跪下去量。
它不敢越界,因为它不知道这条线后面代表着什么。
未知才是最大的威慑。
林工坐回工程车里,发动引擎。雨刮器刮去挡风玻璃上的水珠。
“喂,资料室吗?”他拨通了内线电话,声音沙哑,“帮我调一下全市地下管网的三维建模原始数据,我要二十年前的那版。”
“理由?哦,我要核对一下那几根废弃管道的标高,准备做个报废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