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站在楼上。
晚风吹起她的白衣，斜阳映衬着她那略显苍白的面靥。
无双刀依旧未出鞘。
无痕剑依旧还在手中。
依依已忘却了手中受伤的花瓣。
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剑无情的白衣女子，世间万物似乎都融入了这样的肃杀中。
“我讨厌他”胡不归道。
“我知道”她的声音如她的脸庞冰冷如雪。
“我从未想过杀他”
“我知道”
“因为我知晓他对凤庄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可你还是杀了他”
胡不归冷冷地看着她，刀还在他手上。
他终究没有拔刀，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他十六岁出道，纵横江湖三十年，连当年雄霸天下的不死龙王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他相信纵然她鞭子再快，剑再无情，也难敌他的宝刀无双。
可是他不能，绝不能。
她是凤阙的大小姐，倾城貌，柳恨剑。
凤阙大公子凤歌誉满天下，一剑无敌，二公子凤翔虽一醉累月，不事红尘，伊人一剑却也独步天下，然而老庄主生前最为喜爱的却是这是大小姐，这位似乎比蓝馨更一无是处的大小姐。
也许凤歌过于完美，完美到老庄主不知道能给他什么，不知道怎么去疼他，去爱他，老庄主很喜欢凤歌，因为他实在是凤庄也是武林的骄傲。但他总觉得他太不真实，不像是自己的孩子，而像是上天的厚赐。
而凤翔太骄傲，意气飞扬，一掷千金，向他那样骄傲的人所需要的只是老庄主的理解与支持。
他们都是大好男儿，都是凤庄的好孩子，然而他们得到的爱远不如凤舞，因为只有凤舞也只能是凤舞，才能给予老庄主做父亲的快乐。
那时的凤舞虽刁蛮任性，大胆妄为，却也不失天真娇憨。
然而她现在变了，变得冷漠，变得残忍，变得孤僻。
她现在会因为别人说错一句话而杀人，会因为男人多看她一眼而刺瞎他双眼。
她再也不是一笑倾城的凤庄大小姐了。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一个叫做小满的人。
没有人知道小满是谁，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如此真实的存在过。
他是如此平凡如同沙漠里的一粒沙，却生生打碎了所有人的骄傲。
他走了，凤舞再也不曾笑过，也再也不曾驰骋于她最喜欢的白玫瑰之上。
小满
那一年，她十六岁。
那一年的金陵城一如六朝金粉繁华。
那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那时她总爱骑着她的白玫瑰驰骋于长街闹市。
那时的她是如此的肆无忌惮，却又意气风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是凤阙唯一的大小姐，他的父亲是名满天下的武林泰斗凤栖梧，她的兄长是一剑纵横，睥睨天下的伊人剑凤翔，而她一笑倾城，一剑更是风情万种。
那一年的金陵城旌旗密布，遮云蔽日。
那一年的凤阙英雄咸集，豪杰皆至。
那一年的秦淮河畔群芳失色，夜市空明。
这一切皆是因为老庄主要为他的千金挑选东床快婿。
而她依然固我，座下白玫瑰乘风而行，手中的赤色长鞭轻扬。
那雪白的马，那赤红的鞭，那雪白的衫在七月的金陵恍如画中。
游人纷纷驻足而望，在一骑绝尘中流连这江南绝色。
转眼之间那马已飞奔至闹市。
所有人都识得那马的神韵，所以人都知道那人的风情，所有人也都知道那鞭子的辛辣，所以纷纷让道。
她忽然看到一个人，一个在飞奔的马前犹一动不动的人。他一袭青衫，脸色如同大病初愈时的苍白，显得如次孱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冷冷地看着那如箭般飞来的白玫瑰。
凤舞终于勒住了马，白玫瑰的嘶叫响彻整个闹市。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很年轻却实在平凡，矮矮的身躯，文弱的气质，她不知他哪来的勇气挡下她的白玫瑰。
凤舞一鞭抽了下去，血在他苍白的脸庞潋滟成花。
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冷冷看着她。
“这是匹好马”
“却为竖子所惊”
“闹市纵马，本是小姐不是”
“小子惊我白玫瑰，还胆敢训我”话未完那灵蛇般的鞭子又抽了过去。
这一鞭更快更狠，只怕这一鞭下去不仅仅是一条带血的伤痕。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青衫少年要血溅于此了，却不知何时那鞭梢已落入少年手中。
“阁下何人，竟于我金陵放肆”
“在下小满。一恨从满丁香结的小满，途径金陵，见其繁华，故盘桓几日”
“盘桓几日?莫不是也妄想入我凤庄东床?”
那少年看着凤舞眼里的鄙夷，苍白的脸庞因愤怒而晕红。
“我本无心于此，但得小姐此言，倒是想看看那凤庄是何高门槛?”
凤舞冷道：“你若是能入得我东阁，凤舞愿终生不嫁，以赎今日冒犯之过”
“你嫁与不嫁，与我何干，唯望你终生不得坐骑”说完，少年已转身消失于人群。
凤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黯然。
……
那一天，终究到来。
江湖上的英雄才俊几乎都到了。
她站在阁楼之上，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他依旧一袭青衫，那苍白的脸庞依旧如大病初愈。
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他一脸的倔强与不屈。
凤舞多少有点不安，她忽然觉得在这次较量中，倔强也许是最可怕的力量。
“此次招婿，不论武功，不比声名，不用文采，谁能于小姐阁楼前静坐最久便是最后的胜利者。在此期间，不得吃喝不得言语。”
此语一出，群雄躁动。
百名英杰才俊已坐于楼下静静等待。
……
那一年的夏季似乎特别的炎热，眼光毒辣如同妒妇的心。
在四溢的骄阳下，汗水湿透了所有人的衣襟。
她看着小满苍白的脸，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慢慢滴落，落入尘埃。
她想，他倔强，倔强的令人心疼，只为一句负气的话就加入了如此残酷的角逐。
他那苍白的脸庞虽然不算俊俏却也绝不丑陋，他脸上的伤痕还在，那血红的痕迹很长很长，蜿蜒成一种悲伤地形状。
她在想，若是真的嫁于了他，又会怎样?
虽然她了解他并不多，甚至很少，但她觉得总比那些金刀银剑已被自己的家族宠坏了的世家公子好一点。
烈日炙烤的大地上，一切似乎都凝滞不前，包括那时间。
已有十几人倒下，她冷笑，这便是江湖儿女?
她轻抚着父亲赠与她的那把恍若碧玉般的剑，这实在是一把美丽的剑。
父亲说她不适合这把剑，因为此剑柳恨，心若无恨，又怎能使用此剑。
但她实在是个固执的孩子，而父亲又实在是一个慈祥的父亲，所以柳恨终归还是到了凤舞手里。
月已柳梢。
远处莺语几片。
杨柳随夜风而舞。
她碧裳绿衣，剑舞轻扬，在落花飞絮间飘飞如蝶。
月华似玉，那月光如片片梨花倾洒天际。
梨花轻沾她的发丝，那眉宇间竟似有化不尽的愁。
她莲步轻移，那罗裙轻展，恍若盛开的莲花。
花落无声。
她轻卧于落满梨花的小径上，若受惊的含羞草无限哀怜。
一曲舞罢，她眼角已现泪痕。
那柳恨郁郁的剑芒竟似情人幽怨眼眸。
柳恨，柳恨，你又怎知我心中郁愤。
……
已经第三日了。
当她再走上阁楼之时，楼下已只剩十余人。
谁又能够真正的忍受这样的饥饿与痛苦?
等候的心就像是壶中的酒，总是凉了又温，温了又凉，直到那酒已熬干，心已憔悴。
也许有时候有些事情还是早些放弃好，有些东西不是你坚持就能够得到，然而更多时候许多事情需要我们的执着。
所以很多人都已倒下，而他依然在，那个倔强的令人心疼的小满。
凤舞抬起头，乌云密布。
西风狂卷，千叶纷飞。
风吹起他的发，他睁开双眼，望了望楼上的她。
她转身进入阁楼。
雨打飘萍，似乎要凌乱每个游子的心。
昨日盛开的花已飘零满地。
雨已湿了他的发，他的眉，他的衫，他依旧一动不动。
他不像是江湖豪客，却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可当许多江湖豪客都已倒下时，他却还在。
他有他的骄傲，没有人可以杀了他的骄傲，凤庄不能，凤舞不能，烈日不能，风雨不能，饥饿也不能。
有一种人，只要不死，骄傲便是他的姿态。
雨滴恍若千万拳头击打在他的脸庞，诡谲的闪电，刺耳的雷鸣嘲弄着众生的渺微，似乎要击碎所有人的虚妄。
远方黯然的天色隐藏着命运之神玄之又玄的眼眸，他似已洞穿了那些所谓孤傲侠士，痴绝情种虚伪脸孔下掩藏的怯懦灵魂。
无情的风雨愈发肆虐。
他的脸庞愈发苍白。
漫天落叶在风雨中恍若无数浪子的漂泊。
他抬起头，居然发现那阁楼之上居然有双眼睛在望着他，那实在是双美丽的眼睛，他读不懂那美丽背后隐藏的情感，他只知道没有人可以杀了他的骄傲，绝没有。
……
雨下了三天三夜。
一地的落花与飞叶散乱如蝶。
雨住风停，一道美丽的彩虹挂在恍若泪洗过的天空。
雨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庞，那如同初褪蝉翼的苍白在眼光下如此诡异可怕。
他的嘴唇龟裂如同干裂的大地。
他的眼睛黯然而疲惫，但依旧折射出一种永不退色的倔强。
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也许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他身旁还有两个人依旧坚持。
他笑了，那笑好像悬崖上傲然而放得金菊，苍凉而悲壮。
……
终于到了第十日。
那两人已相继倒下。
夏日的夕阳竟是如此恬适宁静。
在斜阳的余晖里，那阁楼前的花开竟是如此放肆，红的白的，知名的，不知名的，组成了这个季节的繁华。
晚风吹过，那花开如同剑客生命的绚烂。
他笑了。
那是胜利后的笑，那笑意在夕阳晚风中竟是如此迷人。
他慢慢站起，吃力的向前走了几步又倒下。
他又站起，却又倒下。
他推开上前搀扶他的人，边笑边向外走。
他一遍一遍的倒下，一遍一遍的站起。
他似乎不愿做任何停留，就那样消失在落日余晖中，留下了满脸错愕的各路英豪，留下了一脸落寞的凤舞。
她静静看着他离开，什么都不曾说。
只是当她转身时，晶莹的泪水在金色的夕阳下悄然落下，落进了花丛，落进了夕阳。
……
他终于胜利了。
在斜阳余晖里，他离开了那武林朝圣之地。
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他什么也不想看，他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想离开。
他抬头看了一眼西风凄艳的晚霞，那实在美得如同酒醉的红颜。
他笑了，然后轰然倒下。
当他睁开眼时，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也许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此刻竟满含泪水。
看着他醒来，她笑了，笑得像个释放了全部委屈的孩子。
“你笑起来比你用鞭子抽人的时候好看得多”
“你熟睡的样子却也比你找抽的样子可爱得多”
“那我现在的样子呢?”
“只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孩子”
他笑了，笑得就像一番风雨后的湖面，恬适平静。
他吃力的站起又开始往外走。
“你要走?”
“是的”
“去哪里”
“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这里”
“我也去”
他看着她刚哭过的脸庞，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要跟我走，只因你不了解我”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在你面前我是谁”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你已胜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承不承认，我都已嫁于了你，从此上天入地，水里火里，我都要陪着你?”
看着她眼里的坚决，他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他们真的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做过什么，他们就那样消失于江湖。
……
江湖风云波谲。
凤歌横空出世。
一个英雄的时代出现了。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凤翔是老庄主唯一的公子。
然而凤歌出现了，一剑纵横，破勇庄，败剑寒，一剑名动天下。
就在那一年，老庄主死于不死龙王剑下，不死龙城携血雨腥风北上武林，大有席卷天下之势。凤歌力挽狂澜，月寒山一战大败不可一世的不死龙王，将其诛于剑下。
此后龙城锐气大减，节节败退，终被逼至海上。
后来凤舞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八年了，许多人都已魂归尘土，包括她慈爱仁厚的父亲。
八年了，许多事都已青苔满布，包括她曾经的东阁小楼。
她回来了，迎接她的却是这不堪入目的物是人非。
她未看到凤翔，虽然这位兄长孤高冷漠，对她却是关怀备至。
她却看到一个陌生人。
他们说他是凤歌。
他们说他是她流落江湖的的兄长。
他们说他是凤庄的新主人
他可以怀疑他们，却决不能不相信胡不归，这位随她父亲纵横天下的绝世刀客。
可这位誉满天下，一剑无双的凤歌对她来说竟是如此遥远陌生。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进入了阁楼。
看着那阁楼的青苔阶梯，紫**，听着杜宇鸠鸣，声声断魂，一切恍然一梦。
她再也没笑过。她再也没见过她的白玫瑰。她又拔出了手中的剑，那碧绿的剑芒依旧恍若情人的幽幽眼眸。只是她已不再舞。
恨已郁结成此剑的苍翠，血将染红情人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