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子浑身无力的趴伏在这户人家的屋檐下,心里边百味参杂,难以言表。
午时还是龙精虎猛,气宇轩昂的一条汉子,此时此刻,连遭重创后竟变得气息奄奄,病骨支离。
他本来打算到这户三间草舍内借宿一晚,不过现在改变了主意。
自己这副身躯一旦躺下,恐怕很可能就此不起。还是不要给此间淳朴善良的乡民添麻烦了。记得距此十余里外该有一处小镇,希望自己略作调息,能够挨到那里,找间客栈暂且栖身!
茅屋内并没有掌灯,想来穷乡僻壤,山间陋室的主人生活也不宽裕,一点灯油钱也是能省就省。
孤鸿子现在连盘膝打坐的气力都没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似散了架一般,只能尽力调动丹田内一点残存内力,使之缓缓运转,逐渐恢复体力。
调息片刻,忽闻得茅屋内有貌似主人起床的细微声响传出,随即,一道知书达理、温婉慈爱的女声柔柔响起:“璧儿,要解手吗?”
接下来好似有“嗯”的一声回应,不过有点模糊不清,且是十分稚嫩的童音。
孤鸿子心里一惊,希望那小童只是要在外屋解决,最好不要出来。
“璧儿,咳咳,就在门口吧,天已经黑了!”看来这位应是母亲的妇人知书达理是一方面,关心爱儿又是另一方面。
孤鸿子不由得暗叫一声“苦也”,这要有人出来,自己岂不是无所遁形?
“嘎吱吱”门轴转动声音响起,旋即,一道小小的身影,蹒跚着迈过门槛。
孤鸿子尽力拢目望去,发现这幼童也就两尺多点的高度,看起来大概两岁左右的样子。
他很早就父母双亡,自小在峨嵋山由师祖、师父抚养长大,对一名约两岁大的婴孩儿,能否听懂那些简单的话语是全无概念。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知道这些应该很聪明。
小童好似根本就没发现――不远处正有一“偷窥狂”在那里潜伏,只见他略显笨拙的解开裤带,掏出他那根油笔芯一样的袖珍、迷你型水龙头,正要猛然间眼睛微斜,继而小小身躯突地一颤,眼内满是惊恐、震骇神色。
他的小脸也在一瞬间变得煞白。显然被那一大陀黑糊糊的、且有两只微微发光眼睛的恐怖物体给惊吓到了。
孤鸿子此刻又是尴尬,又是窘迫,偏还有些啼笑皆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来应对。
可怜一代大侠,只晓得与小童大眼瞪小眼,彼此都僵在了那里。
这时天还没有全黑,按理约两岁的幼童还不能怎样自我思考,就算发现孤鸿子是人,是猫,是狗,也都不会感到害怕。不过从身体那一瞬间自然而然的反应来看,这名小童显然是例外。
对视片刻,小童绷紧的身体和神经好似舒缓开来,一道忍无可忍的小小水箭,也画出一道亮丽的弧线洒向尘埃。
孤鸿子与小童相距只有两步远近,可以清楚听到对方呼出一口长气的声音。不由得嘴角微微弯曲成一个下弧形。
――同小童画出的那道上弧线正好相反。
呼~,总算没把人家小童给吓出什么毛病!?
“峨嵋大衰哥”望着小童在那里肆无忌惮的嘘嘘,出奇地,暂时忘却了所有忧思和伤感,彷佛自身也回到那朝气蓬勃,快乐无忧的童年;彷佛又看到自己站在云朵飘飘的悬崖边,高高在上,尽情向深不见底的山谷,释放出无根之水的矫健英姿。
年轻,真好!
男人的思想有时候也会这样的奇怪。当然,“小男人”的行为往往就会更加的难以理谕。
小童体验过一泻千里的畅快,又斜了一眼趴在那里的“偷窥男”,迈开小短腿,啪嗒,啪嗒的回转屋内。
此时此刻,大衰哥整个人又一次僵直在了那里。
他同小童适才被吓到时,身体与神经尽皆绷紧的反应一般无二。
只因为,在那小童惊鸿一瞥的眼神中,他仿佛读到戏谑、嘲弄的含义,对方好似在对他说:“看的~~爽吗?”
孤鸿子略略摇了摇头,错觉,一定是错觉。自己莫不是一伤再伤,大限将至,已然回光返照了。
未几,“妈~!”
“咳咳,璧儿,怎么了?”
大概是说不清楚什么的小童在不停拉拽他的母亲,然后是悉悉簌簌的,妇人披衣,起床等一系列更大的声响传出。
孤鸿子心中一阵懊恼,自己还是骚扰到这户人家了。
整个过程中女主人都在断断续续的轻咳,可能身体不是很健康。经过比那小童先前还要长一些的时间,女主人娇弱的身影才姗姗来到户外。
孤鸿子仅仅拢目瞧了一眼就赶紧闭上双目,只因妇人身上衣衫虽然足可遮体,但并不怎样齐整。
“非礼勿视”,介可是最起码的道德规范,那个也就一、两岁大的小童他可以不介意,这次却绝对不行。
心念转动间,大衰哥忽又意识到了不对,刚刚一撇间,他已大约看到女主人的年纪应该不是很老,可一举一动却十分迟缓。莫非
事实也正如他猜测的那般,妇人目光虽是望向孤鸿子所在方向,可是双睛内却并没有多少精确焦距可言。
孤鸿子又偷眼瞥了一瞥,旋即忙垂下双目,说道:“在下是落难负伤的路人,并非什么恶徒,冒昧打扰府上,还望夫人海涵一二。”
女主人身子略略颤了颤,随后飘飘万福,微显赧然道:“妾身眼神不太灵光,如有怠慢之处,请贵客莫要怪罪才是。贵客稍待,妾身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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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鸿子独自躺在西屋,由木板,兽皮等搭乘的简易床铺上面,脑海中思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损及经脉、积重难返的内伤,他自己勉力接上断骨的右肩外伤,这样的内忧外患,令他这位天下有名的大高手此时孱弱的像个婴儿。
哦,就是刚刚那个“璧儿”,也要比他有精神的多!
一想到同杨逍的那一场决战,浓郁的不甘和深切的悔恨就纷至沓来,全盘涌上心头。
失败的屈辱就似千百只蚂蚁,不停的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又似千百根烧红的钢针,正在不停刺扎他的周身大穴,令他无一处不在痛苦万分,无一处不在饱受煎熬
“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大衰哥的脸色已然惨白若纸。
这一下吐血,可不比中掌受创、咯出淤血那会儿,此次是真真正正损折到了他的本命元气。
知道是一回事,实际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沉重内伤下最忌妄动真气、心浮气躁,以及焦虑过渡、抑郁盘结。
孤鸿子也算是个中大行家,但这几样大忌他恰恰犯了个十足。待到吐血后猛然醒觉,业已为时已晚。
在清楚知晓自己将是怎样一种情况后,大衰哥反倒暂时放开了怀抱,继而将思绪转移到那对奇怪的孤儿寡母身上。
当时那位女主人应该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子,更像是出身世家大族,知书达理的闺秀千金。
身体不好,又患有眼疾,还能够事急从权,大大方方的来支撑、搀扶自己这陌生男子好人啊!
大衰哥如今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进入了这间小院。只因他在担忧。
当时那位蒙面人潜伏刺杀,明显是意在倚天宝刃,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自保尚且不能,何论还要顾及这对母子,倘若再有阴毒小人贪图觊觎
“名门正派吗,哼,也不外如是?”想起那蒙面人所使的内功心法,孤鸿子不自禁的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翌日上午,大衰哥总算是大致搞清楚了这对母子的一些基本讯息。
原来,这家男主人本是当地一名老实本分的猎户,姓卫。很不幸,在约一年前突然暴疾故去。
女主人则是出身世家大族,因为一次意外,被卫姓猎户所救,后来几经波折,这份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才算真实实现。至于具体有怎样的故事,从女主人寥寥数语中,他还无法确切推断出。
至从男主人过世,这对孤儿寡母就一直相依为命,依靠典当,以及前者生前留下的几处捕兽陷阱艰难度日,生活清苦程度自不待言。
平时女主人去山间几处陷阱探查收获情况,总会将自己的小不点儿子反锁在屋内。今次有孤鸿子在,她的璧儿算是暂时摆脱独自在家的孤苦人生。
西屋的木板床很大,大衰哥躺在上面,双目凝望着屋顶,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奇怪的是,小家伙不是呆在一边自顾自的玩这儿玩那儿,而是同前者一般无二地仰躺在床上,同样双目望向屋顶,老半天也不发一言,不动一下。
若是旁人咋看到这样一副场景,肯定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子,而不是仅仅相逢过一晚,还从未交谈过一句的陌生人。
“唉!”
“唉!”
十分巧合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大、一小竟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孤鸿子不由得心中菀尔:“自己抑郁了,也就算哩。你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娃儿,还能有什么愁苦的事儿,竟也要在这里叹气?”
接下来略一转念,又禁不住默默自嘲道:“孤鸿子呀孤鸿子,你竟然沦落到了与一个走路都不太利索的小娃一起叹气的地步!”
他偏过头来,发现那小娃儿,那本该黝黑纯真的眸子,此时竟有些许迷思显现在里面,不由得更是为之气结。
“一个连一句完整话都不会说小娃儿,竟然也在想着什么心事真是大白天见到鬼了!”
“小娃儿,你今年几岁了?”
孤鸿子试着问出这句话,却发现小不点儿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干脆转过小小的身躯,理都不理他,直接给他个后背。
吃瘪的一代大侠无奈露出苦笑,自己竟然试图同一名几乎啥也不懂的小娃儿交流、聊天,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无聊透顶吗!
“想我峨嵋孤鸿子竟然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唉!”
“杨逍,杨逍,魔教,魔教”
“唉,何苦来由!当时若能轰轰烈烈力战身死也好,现在这样苟延残喘、病骨支离,真是造化弄人、生不如死!”
“薇儿,师兄实在是对你不住!若能有来生,师兄一定不会这样亏负于你!一定会”
孤鸿子正在那里自然自语,自怨自艾,旁边突然又有声音传来:
“一个大男人,在那里没完没了滴唉声叹气,悲春伤秋,你,烦不烦哪!?”
大衰哥当时就打了个寒战,关键是,太突然,太意外了。
另外,在一个小娃儿面前流露出脆弱,还被斥责,实在是,太丢人,太没面子了。
场面一时陷入难堪的沉寂。
主要是,大衰哥整个傻在了那里:『不可能,不可能,错觉,对,一定是错觉』
搞了半天,孤鸿子发现根本就骗不过自己。
疑神疑鬼好半晌,他紧紧握住倚天剑的左手五指才缓缓放松,试探着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娃儿呼地转过身来,乌黑闪亮的瞳仁凝注他好一会儿,忽然道:“足下可是峨嵋派大师兄孤鸿子?贵派开山祖师可是郭大侠小女儿郭襄郭女侠?前辈可还有个师妹,是姓姓方?”
孤鸿子先是不自觉的点头应诺。旋即,背心汗毛倒竖:『看来,自己真的是白日遇到鬼。距离大限不远矣。』
在木板床上又静躺了好一会儿,大衰哥发现自己没死成。
脑中霹雳般连续闪过几个念头,孤鸿子一下子恍然大悟:“我真是笨死了,小娃儿肯定是长的太年轻,实际上都三、四岁了。他母亲也肯定是武林世家出身,这不,道理就讲得通了。”
接下来,小娃儿好似又没了说话的兴致,像个成人般,只管四仰八叉的躺在木板床上,貌似,正在思考,或者说,正在想着心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峨嵋大衰哥的脑筋开始活络起来:“自己大限将至,一直都没能寻个传人。小娃儿的母亲人很好,据说父亲也忠厚老实,那么,这孩子肯定不差。只是不知具体根骨如何?”
想到做到,他艰难地伸出尚算完好的左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对方身上一阵“乱摸”
“昨晚偷看也就算了,今个怎么,要动手动脚了?”
大衰哥:“”(简直羞愤欲死!)
不过在下一刻,他又双目闪亮,彷佛捡到了宝:“这孩子根骨也不差,又这样人小鬼大,哈,天不绝我”
人生末路,峨嵋大师兄寻到了苦海明灯!
“小娃儿,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想不想拜我为师?”
小童沉默不语。
仅仅片刻时间,对于孤鸿子来言,就好似漫长到整整十数年的光阴。
“拜你为师,需要尽到哪些义务,又或是承担什么责任?”小童终于开口。
孤鸿子则再度绝倒。
(这孩子面相太年轻了,实际起码得有四、五岁。)
心智早开,说明聪明绝顶。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性情沉稳,而且有担当。
由此,大衰哥的收徒信念更为坚决。当下强忍心头激荡,缓缓说道:“其实,只要你将来能够做个好人,我孤鸿子就不枉收下你这惟一的弟子。”
“至于责任,如果可能,希望你将来学武有成,能够杀掉杨逍,替为师报仇雪恨。当然,倘若武功修为比不过那魔头,也不要去枉自送了性命。”
那曾想,小童仅略作考虑,就轻轻摇头,说道:“魔教,也就是明教,虽然良莠不齐,也有颇多行事偏激、狂悖的教众,但他们一直都在反抗元人的残暴和盘剥。杨逍,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人。倘若在抗元大业,与私人仇恨间二选一,前辈希望选择哪一种?”
孤鸿子如见鬼魅。这条理,这思虑起码,也得七、八岁。这孩子,莫不是曾得过什么怪病,才生的这样瘦小嬴弱?
“大业,杨逍,大业,杨逍”
反复思考着这一矛盾点,峨嵋大衰哥“哇”的一声,突地喷出一口鲜血,哑声道:“我只要求你将来做个好人,为峨嵋尽些心力,现在,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小童黝黑闪亮的瞳仁掠过一丝敬意和钦佩,翻身跪倒道:“徒儿拜见师父!”
收徒板上钉钉,峨嵋大衰哥欣慰地痴微笑起来。
末了,不自觉思道:“虽说这师亦择徒,徒亦择师。可怎么着,今次收徒,好像由头到尾,都是自己在求对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