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已近中午，孤鸿子略作调息，正待抓紧时间教导惟一的弟子，忽闻院外有声音喊道：“请问大小姐可曾在家？小的朱来福前来拜见！”
孤鸿子将诧异的目光望向身侧，只见小童微一撇嘴，轻声道：“弟子舅舅府上的二官家。妈妈讨厌他们，我们也不需理会。”
随后那朱来福又连喊数声，语气始终恭敬平缓，从中可以看出朱家的家规极严，他不敢有半点逾越仆人的本分。
峨嵋大衰哥时间有限，院外来人喊的次数多了，不由得感到很是厌烦。
作为弟子的师父，他自感如今也不完全算是外人，将将要小童出去打发时，却发现对方细嫩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嘴巴，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大衰哥恍然大悟，自己这个稀奇古怪，似乎也藏有不少秘密的弟子，看来并不希望旁人知晓他的“异常”。
这时另一仆人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惊喜：“二官家，大小姐从山那边回来啦！”
接下来是朱来福训斥的声音：“一点也不晓事！朱二，你还不快去过去，帮着大小姐提着捕来的猎物。”
孤鸿子正对徒儿母亲同娘家难以理解的关系纳闷，那边小娃儿已轻声解说道：“弟子的舅舅江湖上人送绰号‘惊天一笔’，好像当初曾极力反对过妈同爹爹成亲。至从先父去世后，舅舅家的仆人每隔个十天半月，大概就会来拜见一次，还极力邀请妈妈回到朱家居住纳福。”
“惊天一笔”朱长龄，这个名号大衰哥是听过的，貌似在西域这边口碑、侠名都很不错，家境也很好。印象中，该是当年“五绝”中“南帝”弟子朱子柳的后人。
细论起来，峨嵋派开山祖师的生父郭大侠，同这位朱子柳好像还关系非浅。
细碎的脚步声音隐隐传来，只听得院门外，卫门朱氏以温婉悦耳的声音说道：“来福你回去禀告长龄，就说我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挂念。这些东西，你们也一并带回去吧！”
“大小姐您行行好，这些礼物要是不收，小的们回去实在不好跟老爷交代！”朱来福，好像很可怜。
静默片刻，朱氏彷佛已下定某种决心，声音转厉道：“回去直接告诉长龄，就说是奴家命令你们带回去的，想来他也不会真个处罚你们。还不统统带走！”
大衰哥暗叹一声，对朱家姐弟间的恩怨纠葛完全搞不清楚。
不过捏，孤儿寡母，又是生活维艰，卫门朱氏还能够拥有这份十分不易的坚强和傲骨，倒是正对了他的脾胃。
由此，他对自己弟子将来的品性，也更加的看好，欣慰，冀望之情不觉油然而生。目光扫处，弟子已经一骨碌身滚下木板床，奔向外屋，去给母亲开门。
“妈！”
朱氏看见自己的儿子，顿觉满腹的酸楚瞬间消于无形，她微红着眼圈，拉起自己的全部希望进入屋内，“咣当”一声，木门紧紧闭起。
朱来福和身后五、六个提着大包、小包礼物的家人呆呆的伫立半晌，最终只好恭恭敬敬施礼，而后灰溜溜的离去。
三天！
这三日时间对于旁人家可能再普通不过，但是对于峨嵋大衰哥和他的大弟子，也就是卫璧两人却格外与别不同。
因为别人是论天过，他们却是论分、论秒。
朱氏的生活一如平常，要么去山上查探捕兽陷阱，看看有无猎物，要么就是去拾捡些柴禾干草，再不就是做些针线活计。后者在往常是驾轻就熟，在现在，则是分外不易。
一般这样山里头的穷人家，根本就不可能有纸笔，卫家却是例外。
孤鸿子分秒必争，利用这三日时间奋笔疾书，间或还要指点徒儿穴位、经脉等修习上层内功的入门学问。
正常情况下，一名孩童的天赋再怎样禀异，资质再怎样超卓，起码也要等到五、六岁年纪，才能够学习武艺和内功。就这，往往还需要教导他的大人时刻在旁边督促和扶植。
但是，卫璧却不需要。
有时候，孤鸿子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这徒儿思维敏锐，条理清晰，直是一块千载难逢的濮玉。但是，似乎，好像，太妖冶了一点儿
婴孩在母亲体内属先天阶段，出生后随着身体各部分器官不断的发育成熟，这种得天独厚的先天机能就会逐渐丧失，乃至彻底消去。
综上种种，自己这卫璧直是异类中的异类。
孤鸿子完全确信，只要假以时日，大弟子将来的成就，肯定会超过自己这个作师父的，至于究竟能达到何种境界
大衰哥一个劲儿的暗自傻笑。
“就算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又有何妨？师妹，薇儿，她一定会亲眼目睹的。
第四日上午，朱氏上山以后，峨嵋大衰哥望着今生惟一传人，语含无限憧憬道：“璧儿，这是为师连日来誊写出的本派绝学――惘然无双剑法。是由本派开山师祖所创，经由先师，分别传给我和你掌门师叔。其他峨嵋剑法都只需一人施展既可，只有这套，却需双剑合璧，才最具威力。”
说到这里，轻轻一声叹息，又艰难续道：“‘无双’二字，有两层含义，其一曰举世无双之意。这其二嘛，当你将来深切体会到这套剑法的精髓，就自会明了一切。”
“至于本派其余各套剑法，掌法，内功等等，为师是没有时间亲自传授啦。将来，你拿着这两封为师的亲笔信，交给你师叔，她自会尽心竭力，传授你一切”
这边话语未竟，院外忽然又有不合时宜的声音传至：“卫家娘子在家吗？还不赶快出来缴税！”
卫家所在的地方虽然属穷乡僻壤，但却不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元朝统治下的横征暴敛，压榨盘剥他们自也无法逃过。
差官可不同于朱来福他们，如果说苛政猛于虎也，那他们就比吃人的虎豹豺狼还要凶恶。而且他们不光冷血，还好色。
朱氏知书达理，温婉可人，既有小家碧玉的清新脱俗，又有大家闺秀的高贵典雅。
这些个官差税吏们直接施暴的胆量或许还没有，不过飞扬跋扈，多方刁难，借机饱餐秀色，意气风发，不断来满足自身丑陋私欲的举动行为，确是分外的肆无忌惮。
母亲不在家，卫璧不敢怠慢，连忙将书信，连同记载剑法的纸张揣入怀内，急急滚下木板床，去东屋找寻银钱。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两名官差税吏已经径直走入院中，拍着房门大喊道：“卫家娘子，还不快点出来，缴税，缴税！”
卫璧无奈，只得喊了一声“就来！”
这两名差官、税吏分别唤作“癞痢头”花三八和“三角眼”么五六。没能听到那美丽小娘子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旋即抬脚就踹，“咣当”一声，木门插被生生震断，房门中分大开。
孤鸿子恨不得咬碎钢牙。
对这些个朝廷鹰犬，似他这样的江湖成名人物，平时正眼都不会瞧上一下。现在嘛，虎落平阳被犬欺，连带着也只能在屋里苦苦忍耐。
元朝是以行钞（纸币）为主要流通货币，卫家这样的贫苦人家当然不可能有一贯、两贯这样面额的行钞，就是十文、二十文的也没有。
卫璧费力的抱出几串铸钱（大钱），送至花、么二人面前。
后者瞪着三角眼，一把枪到手上，随意的颠了颠，冷哼一声道：“你妈呢？”
卫璧默默的摇了摇头。么五六本也没指望这小不点儿能给出回答，瞥过花三八一眼，他抬腿就往东屋走去。
卫璧小短腿儿横跨三步，挡在他身前，还未等有任何表示，么五六已经一巴掌挥起，将他拔拉到了一旁，迈步进入东屋。
么五六和花三八常年干这个，眼光贼着呢，逡巡了一圈，竟又给他俩翻找出两串铜钱。
卫璧心里是又气又恨，可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师父这样的大侠客都在西屋忍着呢，又何况是才一岁多的他。
这哥俩就好似回到了自个家里，各自从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枚野果，吃的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一面口沫横飞，一面向西屋步去。
“滚一边去，小孩儿家家地挡什么路！”么五六又是一巴掌下去。
故老相传，这霉运也是有传染性滴！看来，此言不虚。
两人进入西屋，顿时都是一怔，一惊。
按说这个时候，大衰哥最好的应对方式该是装作昏迷，可是以峨嵋大师兄的孤傲性子三人对视半晌，花三八恶狠狠的将嘴里的果核吐到地上，骂骂咧咧道：“卫家寡妇看起来规规矩矩滴一副俏模样，想不到，哼哼，暗地里竟会私养个汉子，真是晦气！”
孤鸿子眼中精芒一闪，杀机弥漫。
他如今纵是一副病泱泱的样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昔日虎威犹在。一刹那间，花、么二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么五六更是被骇的退后一步，旋即反应过来，当下怒火大炽，上上下下打量对方两眼，狠声道：“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舅舅！”卫璧突然开口，随即扑到木板床前，偎依到师父身边。
大衰哥一身傲骨，但也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当下配合着沉声道：“在下来此探望家姐，没想到突染暴疾，竟就此一病不起。家姐去找寻郎中，相信不久就会归来。”
孤鸿子形容虽枯槁，俊朗的面容下仍有一股难以完全掩去的英气。
花三八和么五六对视一眼，倒也信了七八分。他们也听说过卫家娘子似乎有个很有钱的弟弟。
本来，两人就此离去，既算一天乌云散尽。
奈何，两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大衰哥衣料质地上层，肯定是有钱人，偏又一副行将就木的衰弱样子这明显的反差，大大刺激到了两人贪婪的欲望。
么五六眼珠一转，喝道：“你说是卫家娘子的兄弟，就是啊？现在盗贼四起，反叛处处，你这汉子，莫不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花兄弟，你去搜搜看！”
花三八狞笑着走上前来，没直接去搜孤鸿子，而是一巴掌，又将最接近他的卫璧给拨拉到了一边（第三次咩）
可叹小家伙坐在床上，又人小体轻，一个没稳住，径直摔到床下，好巧不巧，后脑磕在打猎用的铁枪头侧面，当场委顿在地，晕了过去。
孤鸿子简直目眦欲裂，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况且，此情此景，就是他肯逆来顺受，也注定无法够平安度过。
只见他完好的左臂一挥、一伸，花三八软麻穴上就中了一记。
这位披着一身执法装束，实际上是真流氓的家伙痛哼一声，当即摔倒在地。
这还是他命大，要是孤鸿子但有几分功力，早就死都不知怎么死地！
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而且，大衰哥腋下暗藏的倚天宝剑“惊鸿咋现”，被么五六瞧个正着。
这家伙大叫道：“花兄弟，快起来，我们哥俩抓到这个反贼，就一块升官发财！”
花三八哼哼唧唧的站起身形，同么五六各自操起竖在角落的木棍，木杆铁枪
只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最衰，最有更衰。
当孤鸿子极力避过当心一枪，却被花三八手中木棍将太阳穴打了个正着。一代大侠，天下有数高手，就那样闷哼一声，栽倒在床，死活不知。
两个作威作福，欺压乡里的家伙也俱都吃了一惊。
杀人这种事，对俩瘪三来说同样格外具有挑战性。花三八仗着胆子将手探到孤鸿子鼻端，随即颤声道：“没气了，我杀了人了！”
么五六脸色稍好些，他强作镇定道：“我们就说他是江洋大盗，反正他身上持有利器，我们怕个球！宝剑拿着，回去作为证物。”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卫璧才悠悠醒来。是被喊醒滴。
孤鸿子趴在床头，咳出一口鲜血，忽地双目圆睁，似要使出全身力气，嘶哑着呐喊道：“璧儿，为师希望你将来能以驱除鞑子为己任！”
言罢，双目望着峨嵋山方向，就此再也没了生息。
一代高手，结局惨淡，死不瞑目！
直到午后时分，朱氏才回转家中。同时伴在她身边的，还有一名雍容华贵、气宇轩昂的男子和两名仆从。
朱氏发现家里房门大开，顿时花容失色，跌跌撞撞的直抢入西屋。
有一个人，速度更快，正是那雍容华贵的轩昂男子。他双目精光闪闪，眼神竟是犀利异常。
卫璧傻呆呆坐在那里，两手间捏着一封（为何是一封）并未封口的书信。
朱氏看到自己儿子胸口起伏，身上并无血迹，这才长出一口气。
男子轻轻扶住朱氏手臂，说道：“姐，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璧儿他没事儿。”继而转对身后两名仆从，吩咐道：“朱五、朱六，你们俩站到院子外守着。”
此人正是“惊天一笔”朱长龄，他先探过大衰哥鼻息和脉门，再从容不迫，从外甥童手中拿过书信，略作犹豫，抽出内里信笺，一对不怒自威的虎目快速扫过一遍，旋即将信笺返本还原，交到朱氏手中。
这个时候，朱氏也看清了屋中的异变，忙抢上前去，抱住儿子哭道：“璧儿别怕，咳咳，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朱长龄从那封信中，已能断定孤鸿子的身份，只是他还推断不出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双目在屋内快速逡巡一遍，失望神色于微不可察间一闪即逝。
他眼望伏在姐姐怀中的外甥，待要发问，却又改变了主意，暗思道：“自己莫不是患了失心疯，璧儿才一岁多一点，能知道个啥！”
接下来的事情波澜不惊，有家大业大的朱长龄出面打点，孤鸿子并非江洋大盗的身份得以证明，死因也迅速确定下来――重伤难愈，又恰逢疾病缠身，终至不治身亡。尸体允许家属亲人入土安葬。
倚天剑属于违禁利器，没能要得回来，被官府收缴，归为“国有”。
当一切尘埃落定，朱长龄爱怜的望过小外甥一眼，诚恳说道：“姐，此处苦寒偏僻，实在非是你和璧儿的适合住所。况且姐夫当年也答允过，我们两家若是生下一男、一女，就让他们配作一对。”
说到这里，他仰天打个哈哈，续道：“就是姐你舍得璧儿受苦，我也舍不得自己未来的女婿继续遭这份儿罪啊！”
朱氏犹豫了，之前她已拒绝过弟弟两次。可是现在稍臾，冷声道：“且容我再考虑一段时间！”
朱长龄心下大喜，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不过他也晓得欲速则不达，故而见好就收，说道：“我们是一家人，又是亲上加亲，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多为璧儿着想才是。”
朱氏冷哼一声，算作回应。
朱长龄威武英俊的脸上有些讪讪然，不过也仅是咋现即收，又道：“庄子里还有些事，我就不多留了，姐你多保重。过段时间，我再来看望你和璧儿。”
这一晚，朱氏搂抱自己的儿子分外紧密。
卫璧倒是发觉到个中可能，似乎，好像有些不寻常，只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十数日后，卫家又来了访客，乃是一名年约二十许间的英武女子。
女子自称姓方，是孤鸿子的师妹。
她的身量很高，容貌甚美，一对浓密纤细、斜飞入鬓的黛眉尤其悦目好看。
按面相来说，这是一名性格坚韧，骄傲，自强，独立的女性
下一刻，她晕了过去。
师兄没了！
须臾，方蔷薇悠悠转醒，目中含泪，默默读者师兄的遗书。
信中只是叙述同杨逍交手的大致过程，并无其他。
连续看过三遍，方蔷薇擦干眼泪，嘶哑道：“卫家嫂子，可否带我去师兄坟前祭奠一番！”她的语声很平静，只不过，平静的有些异样，让人怎么品味，怎么都觉得“不正常”。
一处新近隆起的坟冢，一方新近立起的石碑。
上书：“峨嵋大侠孤鸿子之墓”九个大字。
坟冢稍远处，一大一小，母子二人静静站在那里。
墓碑前，一名红衫女子，无声的跪伏在地，从那不断抖动的双肩，可以清楚判断出，她在呜咽。
这种哭法，属于只哭给自己一个人。
不晓得经过多少时间，坟前的女子依然跪伏在那里。
朱氏一直都静静站在后方，间中她关心爱儿，曾数度弯腰要将小家伙抱起，结果换来的都是那颗小小的脑袋在倔强的摇动。
终于，坟前女子擦干了泪痕。
只见她从身侧抽出长剑，慢慢挥起，随即，一缕青丝，飘飘落向尘埃。
同时，一道细不可闻，但却异常坚决的语声隐隐传出：
“我，方蔷薇，由今日起正式出家为尼，法号‘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