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冬。
沪西的“鸽子笼”贫民窟里,寒风像刀子一样钻进每一条缝隙。这片用破木板、油毡和锈铁皮搭建的棚户区,挤挤挨挨地住着上千户人家,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煤烟、污水和廉价煤油的气味。
七岁的莫莹莹缩在墙角,身上裹着一条打满补丁的棉被。被子太薄,挡不住寒气,她冻得牙齿打颤,却不敢动弹——母亲林氏就睡在旁边,已经咳嗽了整整一夜,刚刚才疲惫地睡去。
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莹莹仔细打量着母亲。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林氏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细纹,曾经乌黑浓密的长发如今枯黄稀疏,在枕头上散开,像一把干草。只有那挺直的鼻梁和饱满的额角,还隐约看得出当年沪上第一名媛的影子。
“咳咳……”林氏又在睡梦中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
莹莹赶紧爬起来,从炉子上端起温着的药罐——那是齐家管家昨天偷偷送来的中药,说是治咳喘的。她小心翼翼倒出半碗黑褐色的药汁,轻轻摇晃母亲:“娘,喝药了。”
林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女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莹莹醒了?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娘先喝药。”莹莹固执地把碗递到她嘴边。
林氏支撑着坐起来,就着女儿的手,一口一口把苦涩的药汁喝下去。喝完药,她摸着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眼眶发红:“莹莹,委屈你了。要是……要是你爹还在,要是……”
“娘别说了。”莹莹打断她,用袖子擦去母亲眼角的泪,“爹会回来的,齐伯伯不是说在想办法吗?等爹回来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种超乎年龄的坚定。这半年,从莫公馆的大小姐到贫民窟的穷丫头,莹莹经历了同龄孩子无法想象的落差。但她从没哭过,也没抱怨过。母亲病倒后,七岁的她学会了生炉子、熬药、洗衣、跟菜贩子讨价还价,甚至学会了在邻居大妈们说闲话时,挺直脊背从她们面前走过。
林氏看着女儿,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她想起半年前那个夜晚——军警冲进莫公馆,丈夫被戴上手铐带走,家产被贴上封条,仆人们四散奔逃。混乱中,乳娘刘妈抱着刚满月的贝贝不见了踪影,第二天才回来,哭着说孩子在路上染了急病,没了。
林氏当时就昏死过去。醒来后,她只看到刘妈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坛,还有……贝贝那半块玉佩。
“夫人节哀,小小姐福薄……”刘妈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林氏抱着骨灰坛和玉佩,三天三夜没说话。第四天,她变卖了最后一点私藏的首饰,带着莹莹搬进了贫民窟。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莹莹,也为了……等丈夫回来,给贝贝讨个公道。
“莹莹,”林氏握住女儿的手,“今天齐伯伯家的啸云哥哥要来,你记得吗?”
莹莹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记得。啸云哥说今天教我认字。”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莹莹跳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干净的棉袍,围着格子围巾,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脸蛋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啸云哥!”莹莹惊喜地叫出声。
齐啸云赶紧把食指竖在唇边:“嘘——小声点。”他闪身进屋,反手关上门,这才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烤红薯,“给,早上厨房刚烤的。”
莹莹接过红薯,分了一个给母亲,自己捧着另一个,小口小口地吃。甜糯的滋味在嘴里化开,让她冻僵的身体暖和了一些。
“林阿姨,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齐啸云走到床边,关切地问。
“好多了,多谢你惦记。”林氏慈爱地看着他,“又麻烦你跑一趟,你爹知道吗?”
“我爹不知道。”齐啸云老实地说,“是我娘让我来的。她说天气冷,让我带些吃的和药。还有这个——”他从布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识字课本,封面上印着“新式国文第一册”,“这是我用攒的零花钱买的,莹莹,从今天起,我教你认字。”
莹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渴望读书,就像沙漠里的人渴望水。以前在莫公馆,她三岁就开始跟着先生学《千字文》,家里有个小小的书房,摆满了父亲从各地搜罗来的书籍。可那一切,都像一场梦,破碎了。
“啸云哥,我真的……可以学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机会也会像肥皂泡一样消失。
“当然可以!”齐啸云在她身边坐下,翻开课本第一页,“你看,这是‘人’字,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站着。这是‘口’字,方方正正,像一张嘴。这是‘手’字……”
他教得很认真,莹莹学得更认真。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一个教,一个学,简陋的棚屋里,竟然有了几分学堂的气息。
林氏靠在床头,看着这一幕,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齐家如今也处境艰难——丈夫莫隆出事,齐家作为姻亲,自然也受到牵连。齐老爷被调到了闲职,生意上也处处受制。但即便如此,齐家还是暗中接济她们母女,齐夫人更是每个月都让儿子偷偷送东西来。
这份情谊,她记在心里。
一个时辰后,莹莹已经学会了十几个字。齐啸云合上课本,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这是西洋饼干,我娘说给你当点心。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林阿姨,我爹让我带句话:莫伯伯的案子有转机了,赵坤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证据有漏洞。我爹正在找律师,准备重新申诉。”
林氏浑身一震,猛地坐直身体:“真的?”
“真的。”齐啸云用力点头,“但这事要保密,赵坤的耳目多,万一被他知道我们在活动,可能会狗急跳墙。所以您和莹莹一定要小心,最近尽量少出门。”
“我明白,我明白……”林氏喃喃自语,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是希望的泪。
送走齐啸云后,莹莹扶着母亲躺下,自己坐在小板凳上,用手指在泥地上反复写着刚才学的字。写累了,她就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母亲说,这是她和妹妹贝贝一人一半的。她的那半块,搬家时不小心摔碎了,只剩下贝贝的这半块。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刻着精致的祥云纹,断口处光滑,应该是被利器整齐切开。莹莹摩挲着玉佩,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一岁多了吧?会走路了吗?会叫姐姐了吗?
“贝贝……”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把玉佩贴在胸口。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莹莹赶紧把玉佩藏好,跑到门缝边往外看。
是几个穿着黑色棉袄的汉子,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领头的那个,莹莹认识——是赵坤手下的一个管事,姓孙,半年前就是他带人抄了莫家。
“搜!仔细搜!”孙管事叉着腰,声音粗嘎,“赵爷说了,莫隆那老东西肯定还有私藏的家产,就藏在这片贫民窟里!谁要是敢窝藏,跟莫隆同罪!”
莹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回头看看母亲,林氏已经挣扎着坐起来,脸色惨白。
“嘭嘭嘭!”粗暴的敲门声响起,“开门!搜查!”
莹莹咬咬牙,飞快地把齐啸云带来的课本、饼干藏到床底的破箱子里,又把药罐放到炉子上,装作在熬药的样子,这才去开门。
门一开,孙管事带着两个汉子闯进来。刺鼻的煤烟味让他们皱了皱眉。
“官爷,有事吗?”莹莹仰起小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辜。
孙管事眯着眼睛打量她,又看看床上病恹恹的林氏:“哟,这不是莫夫人吗?怎么住这种地方啊?啧啧,真是造化弄人。”
林氏咳嗽着,没有理他。
“搜!”孙管事一挥手。两个汉子开始翻箱倒柜——其实也没什么可翻的,这个十平米不到的棚屋里,只有一张破床,一个炉子,几张板凳,一个掉漆的木箱。
一个汉子掀开床板,下面空空如也。另一个打开木箱,里面只有几件破衣服。
“报告,没有。”
孙管事的目光落在莹莹身上,忽然说:“小丫头,你身上藏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莹莹心里一惊——是玉佩!她刚才太着急,忘记把玉佩从怀里拿出来了!
“没……没什么。”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拿出来!”孙管事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她。
“住手!”林氏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扑下来,把女儿护在身后,“孙管事,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欺负?”孙管事狞笑,“莫夫人,我是奉命搜查逆产!你这女儿鬼鬼祟祟,分明是藏了东西!要是再不交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莹莹躲在母亲身后,脑子飞快地转着。玉佩绝对不能交出去,这是妹妹唯一的东西,也是将来认亲的凭证。可是不交……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孙管事,孙管事!赵爷急召,让你马上回去!”
孙管事一愣:“什么事?”
“不知道,但很急,来了好几拨人找了!”报信的是个半大孩子,跑得气喘吁吁。
孙管事骂了一句,狠狠瞪了莹莹一眼:“小丫头,这次算你运气好。我们走!”
一群人呼啦啦撤走了。
棚屋里恢复了安静,只能听到炉火上药罐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母女俩剧烈的心跳声。
“莹莹,”林氏瘫坐在地上,紧紧抱住女儿,“你没事吧?玉佩……”
莹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完好无损。她长长松了口气,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娘,刚才那个人说,赵坤急召孙管事回去,会不会是……齐伯伯说的转机?”
林氏的眼睛重新亮起来:“有可能……有可能……”
她把女儿搂得更紧,仿佛要从这小小的身体里汲取力量。
窗外,天色依然阴沉。
但棚屋里,希望的火苗,已经悄悄燃起。
莹莹握紧手中的玉佩,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妹妹,你在哪里?
姐姐和娘,都在等你回家。
总有一天,我们一家四口,会团圆的。
一定。
---
第210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