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砬子这片河滩地,平日里这地方除了在那找食的乌鸦,连个鬼影子都看不着。
今儿个下午,这地界却被那一阵阵嘈杂的人声给填满了。
几百号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死死盯着鹿场门口那张掉了漆的红方桌。
日头偏西,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山河没食言,他真就在刚盖了一半的鹿场大门口,支了一张那种农村常见的红漆方桌。
桌子腿底下垫了两块砖头,那是为了找平。
桌子后头,李山河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个大茶缸子,里头泡的是高碎,那茶香飘得老远。
彪子像尊黑铁塔似的杵在他左边,那件紧绷的工装下全是鼓胀的腱子肉。
手里那根鹅蛋粗细的镐把子被他那是胡萝卜一样把玩着,一双牛眼凶光毕露,那眼神分明在说:谁敢动歪心思,这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你稀屎来算你大便干燥。
但真正镇住场子的,不是彪子手里的棍子,也不是李山河那气定神闲的坐姿,而是桌子上那堆东西。
整整齐齐的,像砖头一样码在那的大团结。
五万块。
整整五万块现金。
在这个万元户都能戴大红花游街的年代,五万块钱堆在桌子上是个什么概念?
那黑色的票面在夕阳底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每一捆都用白纸条封着腰,看着就让人血脉偾张。
这钱堆得不高,也就是个小土包,但在那些围过来的村民眼里,这比那后山的老虎砬子还要高,还要险,还要让人挪不开眼。
“我的那个亲娘咧……那是真钱啊?”
人群里,王老七吧嗒着旱烟袋,眼珠子都要掉进钱堆里了。
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也就是卖猪那年手里攥着的百十多块,还得哆嗦着手包好几层布揣裤裆里。这桌上的,那是金山啊。
“不能是假票子吧?上头是不是真的,下头垫的报纸?”有人小声嘀咕。
“你虎逼啊?没看那腰封上盖着银行的戳呢?再说了,二河那是啥人?人家开伏尔加回来的,能拿假钱忽悠咱们?”
议论声像是一群苍蝇在嗡嗡,但就是没人敢迈出第一步。
大家伙都围在十米开外,看着那张桌子,看着桌子后面那个年轻人,心里头又痒又怕。
李山河也不急,他喝了口茶,把嘴里的茶叶梗呸地一声吐在地上。
“都瞅啥呢?看戏呢?”李山河把茶缸子往桌上一顿,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穿透力,“广播里没听明白咋的?这是收粮处,不是动物园。家里有粮的,赶紧回家推车去。没粮的,别在这挡着道。”
“二河啊……”终于,有个胆大的老头推着个独轮车挤出了人群。
那是村西头的刘罗锅,车上装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你看我这二百斤苞米,是刚打下来的,水份虽然大了点,但成色好。你能收不?”刘罗锅把车把往地上一放,那一脸褶子里全是试探。
李山河冲李二牛使了个眼色。
李二牛二话不说,拿起那根专门用来验粮的铁钎子,往麻袋里一捅,再抽出来,那凹槽里就带出了一溜金黄的苞米粒。
“兄弟,这苞米是好苞米,就是水儿多了点,但那是新粮的通病,稍微晾晾就行。”李二牛抓起一把看了看,又扔进嘴里几颗嚼了嚼,“行!这货咱能要!”
“上秤!”李山河一挥手。
几个小工把麻袋抬上那种老式的大磅秤。
“二百一十五斤!去皮二斤!净重二百一十三斤!”
李山河拿起算盘,手指头在那珠子上拨弄得噼里啪啦响,快得让人眼花。
“按照之前说的,比粮库高两分。一共是……二十三块四毛三。”李山河报完数,直接从那堆“钱山”里抽出了两张大团结,又从旁边的小铁盒里抓出一把零钱,数都没数那把分币,直接拍在桌子上。
“刘大爷,拿着!这是二十三块五,那几分钱不用找了,当请您喝茶了。”
刘罗锅颤颤巍巍地伸出那双像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抓起那两张大团结。
他把钱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照了照水印,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那股子油墨味。
是真的。
真真的钱。
没有白条,没有扣扣索索的压价,也没有那管库员鼻孔朝天的脸色。
“哎呀!真的是现钱啊!”刘罗锅那张老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他把钱揣进最贴身的衣兜里,转身冲着人群大喊,“老少爷们!是真的!二河真的给现钱啊!咱家那点苞米有地儿卖了!”
这一嗓子,彻底把那道无形的堤坝给冲垮了。
“快!回家推车去!”
“老婆子!别纳鞋底了!赶紧把那仓房里的豆子装袋!”
“二河!给我留个空!我这马上就来!”
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到半个钟头,通往乱石砬子的土路上就扬起了漫天的尘土。
独轮车、架子车、乃至那是毛驴拉的大板车,排成了一条长龙。
车轮子吱吱呀呀的响声,牲口的叫声,还有人们兴奋的吆喝声,汇成了一股子这一年中最动听的乐章。
李山河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笑意。他把身体往太师椅上一靠,对旁边的彪子说:“看见没,这就叫信誉。只要这第一笔钱发出去了,这十里八乡的粮,就都是咱们的了。”
彪子把镐把子往肩上一扛,嘿嘿傻乐:“二叔,你这招真高。就是看着这钱往外流,俺这心肝还是有点颤悠。”
“颤悠啥?这粮收上来,那都是咱们鹿群冬天的口粮,那是肉,是茸,是明年开春那一沓沓更厚的票子。”李山河抓起一把瓜子,慢悠悠地磕着,“等着吧,粮有了,鹿也就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