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彻底偏西,乱石砬子河滩上那一抹残阳像是在水面上泼了一层狗血,红得刺眼。
那张红漆方桌上的钱山已经下去了一些,而李二牛早就准备好的那两个苞米寨子,这会儿已经堆得快冒尖了。
那金黄的苞米棒子,圆滚滚的大豆,散发着一股子丰收特有的香味,闻着比啥香水都让人踏实。
“下一个!还有谁家没结账的?麻溜的!”
彪子把那根鹅蛋粗的镐把子往腋下一夹,手里抓着个大海碗,正往嘴里扒拉凉水。他那一身腱子肉在夕阳底下泛着油光,活像一尊守门的黑煞神。
就在李山河打算拍拍屁股上的灰,让大伙明儿请早的时候,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那动静不像是有人吵架,倒像是水进了油锅,炸得毫无征兆。
“让让!都给让让!这玩意野性大,别伤着人!”
一声粗砺得像砂纸磨铁皮的咆哮声炸响,紧接着是牲口沉重的响鼻声和铁蹄子刨地的动静。
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劈开。
那些刚才还为了几分钱争得面红耳赤的村民,这会儿一个个缩着脖子,惊恐地往两边草垛子上贴,生怕慢了一步就被什么东西给撞死。
只见一辆那是四个轱辘都包着铁皮的老式马车,晃晃悠悠地驶了进来。
拉车的是两匹通体乌黑、肩高体阔的骡子。这牲口一看就是常年走山路的,蹄盘大,眼神凶,嘴角挂着白沫子,显得暴躁不安。
赶车的是个穿着翻毛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的汉子,一脸的大络腮胡子,手里那根长鞭甩得啪啪作响。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车斗子里,用粗麻绳五花大绑着的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头公鹿。
但这不是一般的梅花鹿。
它虽然被绑着四蹄,侧卧在稻草堆里,但那身板大得惊人,皮毛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栗红色,上面的梅花斑点清晰得像是画上去的。
尤其是头顶上那对刚刚割完茸、正在愈合的角盘,粗得跟大海碗似的,透着一股子王霸之气。
它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把前面的稻草都吹得乱飞。
“这是马鹿?”李二牛手里拿着账本,眼珠子直发直。
“不是马鹿,是梅花鹿王。”李卫东不知啥时候背着猎枪溜达出来了,站在台阶上,那双老眼里精光四射,“这是深山里的老种,起码得有七八岁口了,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这玩意儿,一般人可降不住。”
那个大胡子汉子把车停稳,跳下来,皮靴踩在地上发出通的一声。
他也没看李二牛,直接冲着坐在桌子后面的李山河拱了拱手。
“听说这嘎嗒收活鹿,给现钱儿?”汉子声音洪亮,带着股子山里人的直爽。
李山河放下茶缸子,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马车前。
他没急着回话,而是伸手在那鹿的脖颈子上摸了一把。
那皮毛厚实紧致,底下的肌肉硬得跟石头似的,烫手。
这鹿要是能留下配种,那以后生下来的小鹿崽子,个顶个的是好苗子。
“我是李山河。”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兄弟是哪个沟的?这货色,尿性啊。”
“黑瞎子沟,赵三炮。”大胡子也没废话,“这是我在野人岭套住的。为了抓它,我跟了三天三夜,废了两条好狗。你就给句痛快话,能给多少?”
黑瞎子沟,那是比朝阳沟还要偏远的地方,那是真正的深山老林,据说那地方的人都是半个野人,除了买盐轻易不出山。
周围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
这鹿看着就金贵,不知道二河能出个啥价。
李山河围着车转了一圈,又看了看那鹿的牙口,心里有了数。
“这鹿是好鹿,但野性难驯,进了圈能不能养活还是两说。”李山河这是行话,不管东西多好,买卖人先得挑点毛病压压价,“不过既然你赵兄大老远送来了,我也不能让你白跑。这个数。”
李山河伸出一个巴掌,翻了一下。
“五百?”赵三炮眉头一皱,“那不行。这鹿光肉就能出二三百斤,再加上这张皮和那对还没长出来的茸,五百块钱我亏到姥姥家了。”
“一千。”李山河淡淡地说道。
“啥?!”
赵三炮那一脸的大胡子都跟着抖了两下,原本还想讨价还价的嘴张开了一半,愣是没合上。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更是倒吸一口凉气,那抽气声连成了一片。
一千块!
这年头盖个三间大瓦房也就这个数!一头鹿换套房?这李山河是钱多烧的吧?
“你说一千?”赵三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钱儿?”
“现钱儿。”李山河转身从桌上拿起最厚的一捆大团结,那是还没拆封的,整整齐齐的一千块。
他把钱往赵三炮怀里一扔,“不光这一千。你这车如果不着急回去,帮我把这鹿送到后面的隔离圈里,我再给你加两瓶好酒,两斤猪头肉。”
赵三炮抱着那捆钱,感觉像是抱着个火盆,烫手,但心里热乎。
他在山里拼死拼活一年,也就弄个几百块钱。
这一趟,顶他干两三年的。
“李老板……哦不,李爷!您局气!”赵三炮把钱往怀里死死一揣,那张粗糙的脸上满是敬佩,“别说送到后院,就是给你背进去都行!以后我赵三炮套着啥好玩意,第一份肯定先紧着您送来!”
李山河看着赵三炮那激动的样子,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村民眼中快要溢出来的羡慕和狂热,他知道,这事儿成了。
这一千块钱花得值。
它不光买了一头种鹿王,更是买了一个千金难求的广告。
从今往后,这十里八乡乃至更远的深山老林里,所有跑山的人都会知道,朝阳沟有个李财神,只要有好东西,那是真给钱,给大钱。
“二牛哥,记账。”李山河转身坐回太师椅,声音平稳,“黑瞎子沟赵三炮,交成年公鹿一头,付现款一千元整。”
随着李二牛那毛笔重重地落在账本上,这一笔震惊全县的买卖,算是板上钉钉了。
而那座黑色的金长城,虽然矮下去了一块,但在所有人心里,它却比之前垒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