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火车包厢外隐约的脚步声将郭传明惊醒。
此刻的郭传明,早已没了昔日郭大律师的半分从容。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布满血丝,惊慌如丧家之犬,到处风声鹤唳。
他猛地从狭窄的铺位上翻身坐起,赤脚蹭到门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吭哧…吭哧…”
火车轮轨撞击的单调声响持续传来,其间混杂着脚步声——有人从走道经过,不远处卫生间的门被拉开又关上。
是其他乘客起夜。
郭传明抹了一把额头上冰凉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他蹑手蹑脚挪到车窗边,掀起窗帘一角。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远处山丘和零星房屋的模糊轮廓在夜色中起伏,飞速向后倒退。
那无尽的漆黑,仿佛就是他正在滑向的、深不见底的未来。
自打林灿进入“补天阁”的消息传来,林灿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对珑海那边的风声格外关注,甚至特意订了几份珑海的报纸。
今日的《珑海新报》,他中午就看到了,比腾家早了足足半天。
当那封言辞犀利的公开信映入眼帘时,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如坠冰窟,四肢瞬间麻木。
他本能地想立刻去找腾子青,可就在他冲出事务所、坐上黄包车的刹那,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窜上脊背,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此刻最危险的,恐怕不是腾家,而是他自己!
他太清楚腾子青的为人与手段,做了大半辈子律师,见识过太多人性在绝境中的狰狞。
他更清楚,自己在这桩谋夺林家产业的戏码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种时候,他若还能活着,本身就是腾家父子最大的心病!
林灿的那封公开信,也泰山压顶一样,粉碎了郭传明的所有美梦。
几乎是瞬间,就把郭传明打入到地下深渊。
郭传明从未想过,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林少爷,就几天没见,就轻飘飘的用这种手段毁了自己。
他以前的一切谋划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最可悲的笑话,也成了套在他颈部的那致命的绳索。
那封《致旧日书》的公开信,就像按下了某个按钮,启动了某个开关,让绳索开始猛的收紧。
逃亡仓促而狼狈。
他匆匆回了一趟家,甚至不敢对妻儿吐露半字。
胡乱塞了几件换洗衣物,揣上所有能立即变现的细软和现金,便如同惊弓之鸟般冲向了火车站。
一张前往珑海的包厢车票,成了他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为什么要逃往珑海?
因为那里足够大,足够杂,腾家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也更容易藏身。
若是在珑海还呆不下去,至少还有机会登船,远遁海外。
……
伴随着一声悠长凄厉的汽笛与金属摩擦的刺耳巨响,火车终于在凌晨四点缓缓滑入珑海火车站。
这个时间点的夜班车不多,站台上灯光昏黄黯淡,人影稀疏。
前几天他是带着林灿来这里,而此刻,他却孤身一人。
上一次,是腾家想要林灿的命,而此刻,腾家却想要他的命。
就像老天爷又掷了一次色子,双方的命运和角色在这一刻彻底反转。
凌晨的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郭传明紧紧抱着那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小皮箱,如同抱着最后一根浮木。
最重要的证件、金条和大部分现钞,他都缝在贴身的暗袋里,外面罩着厚实的大衣。
他混在下车旅客中,极力缩着脖子,压低帽檐,只想尽快离开这仍与元安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站台,找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把自己埋起来。
车站出口处比站台稍显热闹,但也透着一股黎明前的疲惫与混乱。
几个睡眼惺忪的苦力凑上来揽活,一些旅客行色匆匆。
郭传明下意识地侧身避让人群。
就在他与一个用破旧围巾包着头、身形瘦小佝偻的男子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似乎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郭传明身上。
郭传明感觉到怀里的皮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箱子抱得更紧。
“对不住,对不住……没长眼……”
那人含糊地嘟囔着,口音浓重怪异,像个流浪汉,面容藏在围巾阴影里看不真切。
郭传明正心神不宁,被这一撞弄得火起,又不敢声张,只得厌烦地挥挥手,将那人推开,抱着箱子加快脚步往外走。
直到走出车站,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脑子也清醒了些。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大衣内侧那个精心缝制的暗袋——
手指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粗糙的布料。
他猛地低头,掀开大衣,魂飞魄散!
内侧衣襟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两指来长、边缘整齐的裂口,像被极锋利的刀片瞬间划过,那裂口精准地通向暗袋所在的位置。
而暗袋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冲向头顶。
他发疯似的转身冲回车站出口,在刚才走过的路上、在候车室、在每一个阴暗角落徒劳地搜寻。
那个装着他全部身份证明、关键文件以及大半钱财的皮夹,连同那个撞他的瘦小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了!就是那一撞!那个天杀的小偷!
郭传明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瘫软在地。
在元安,他是人模人样的郭大律师;
可在这陌生的珑海,失去了钱财和身份,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黑户”,一个寸步难行、无处申诉的流民。
身后可能还有腾家的追兵,而他却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凭依,连一张能证明“郭传明”是谁的纸片都没有了!
冰冷的绝望比之前在火车上时更甚百倍,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站在凌晨珑海清冷空旷的街头,犹如汹涌大海之中的一座孤独的礁石。
他看着偶尔驶过的、车夫蜷缩着的黄包车,看着远处在曙光中显出朦胧轮廓的陌生建筑,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孤独与恐慌。
这不仅仅是一次失窃,更像是一双来自命运的、无形而冰冷的手,在他刚刚以为自己侥幸逃出生天时,便毫不留情地掐灭了他最后一点微光。
不,不能倒在这里!
残存的律师本能强迫他冷静下来。
钱包丢了是灭顶之灾,但换个角度想……或许也是一种另类的“掩护”?
追查“郭传明”的人,就算来到珑海,短时间内也很难找到一个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合法证件、从社会意义上“消失”了的人。
他必须立刻消失,彻彻底底。
找个最底层、最混乱、最不需要“身份”的地方躲起来,像一滴水汇入污水沟,然后再图后计。
他颤抖着手,摸索全身,万幸,在长衫外侧一个寻常口袋里,还摸到了几张皱巴巴、之前随手塞进去的零散钞票。
这点钱,成了他坠入深渊前,最后一根细若游丝的蛛丝。
他仓皇地回头,最后瞥了一眼火车站那怪兽巨口般的出入口,仿佛那里随时会冲出索命的黑影。
他猛地拉低帽檐,不再像一个仓皇的逃亡者,而是努力将自己瑟缩成一个真正的、落魄滚倒的流浪汉模样,迅速转身,拐进了车站旁一条阴暗狭窄、散发着馊臭与尿骚气味的巷道深处。
浓厚的阴影瞬间吞噬了郭传明的身影,就像阴沟吞噬了臭虫和老鼠。
那才是它们该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