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走了唐朝的使者,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摇摆不定的云雾。
毛草灵站在凤栖宫最高的观星台上,望着使者队伍远去的方向,直到那面绣着“唐”字的旌旗彻底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侍女素心为她披上锦缎披风,轻声说:“娘娘,风大了,回殿里吧。”
“再站一会儿。”毛草灵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十年了,总得好好告个别。”
是啊,十年了。
从那个在青楼弹着琵琶、心中盘算如何脱身的少女,到如今站在乞儿国权力之巅的凤主娘娘,整整十年光阴在她身上刻下了太多痕迹——不是皱纹,不是沧桑,而是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笃定。
她想起昨天傍晚与唐朝使者的最后一次密谈。
那位姓李的使者是她的远房表叔,从小看着她长大。密室里,他屏退左右,看着她的眼神里有长辈的慈爱,也有臣子的无奈:“灵儿,陛下说了,只要你愿意回去,皇后的位置永远为你留着。你父亲虽然不在了,但你母亲天天在佛前为你祈福,你的弟弟妹妹们也都盼着姐姐回家。”
毛草灵为他斟了一杯茶——乞儿国特有的高山云雾茶,茶汤清亮,香气悠长。
“表叔,您看这茶。”她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了吹,“在唐朝,这是贡品,只有皇家和重臣能享用。可在这里,这是百姓日常的饮品。高山上的茶农靠着种茶卖茶,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孩子能读书,老人能治病。十年前我初来时,这茶还只是野生的几株,现在已经是三大产茶区之一了。”
李使者沉默片刻,叹道:“我知道你把这里治理得很好。可灵儿,你终究是唐人,你的根在长安。”
“根?”毛草灵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表叔,您知道我母亲为什么给我取名叫‘草灵’吗?她说,草是最卑微的,但也是最顽强的。无论在什么样的土壤里,只要给它一点阳光雨露,它就能扎根,就能生长。我这株草,在长安的深宅大院里没能长好,在青楼的瓦盆里差点枯萎,最后是在乞儿国的土地上,才真正扎下了根,开出了花。”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灯火渐起的都城:“十年前我答应来和亲时,想的只是逃离青楼,活下去。可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看到那些荒芜的田地,看到朝堂上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却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员,我突然明白——既然命运把我送到这里,我就该为这里做点什么。”
“你做得够多了。”李使者由衷地说,“这十年,乞儿国从积贫积弱变成如今的‘西南明珠’,商路畅通,仓廪充实,百姓安居乐业。你的名字不仅在乞儿国,在周边各国都是传奇。”
“还不够。”毛草灵转过身,眼神明亮如星,“表叔,您看到的是都城繁华,可曾看到边远山区还有孩子上不起学?看到东南水患后流离失所的灾民才刚刚安顿下来?看到西北商路因为部落冲突还不时中断?我答应了这里的百姓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个承诺,十年只完成了一半。”
李使者看着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长安城里骑马射箭、说要“踏遍天下不平事”的小姑娘。那时的她是鲜衣怒马的天真,如今的她是披荆斩棘的坚韧,可骨子里那份“要做就做到底”的执拗,一点没变。
“可是灵儿,”他最后挣扎道,“你就不想家吗?不想长安的牡丹花,不想曲江的游船,不想……”
“想。”毛草灵打断他,声音第一次有了细微的颤抖,“我每个月圆之夜都会想家,想母亲做的桂花糕,想弟弟爬树掏鸟窝被我告状的样子,想长安城入夜后万家灯火的温暖。可是表叔,这里的月亮也很圆,这里的百姓也会给我做他们最拿手的点心,这里的孩子们也会爬树掏鸟窝然后被母亲追着打。这里……也是我的家了。”
她走回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这是我写给母亲的家书,请表叔带回去。还有,我给弟弟妹妹们准备了一些乞儿国的特产和书籍,都在外面的箱子里。告诉他们,姐姐在这里很好,等他们长大了,随时可以来看我。”
李使者接过信,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他站起身,郑重地向毛草灵行了一礼——不是长辈对晚辈的礼,而是使臣对一国之后的礼。
“娘娘保重。老臣……回去复命了。”
思绪回到现在。
毛草灵深深吸了一口秋日清凉的空气,转身走下观星台。素心跟在身后,小声说:“陛下在御书房等您。”
“知道了。”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
皇帝萧景睿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沉思。地图上标满了红蓝两色标记——红色是已经完成的水利工程和商路,蓝色是正在规划的新项目。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眼神温柔:“送走了?”
“送走了。”毛草灵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靠在他肩头,“表叔走时眼睛都红了,说我狠心。”
萧景睿搂住她的肩,轻声说:“为难你了。”
“不为难。”毛草灵摇摇头,手指划过地图上一条新标出的蓝线,“这才是为难的事呢。工部报上来的预算又超了,户部尚书昨天在我这儿哭穷,说再这样下去,明年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萧景睿笑了:“那你怎么说?”
“我说,俸禄发不出来,就从我的凤栖宫用度里扣。”毛草灵也笑,“反正我宫里那些摆设早就该换了,省下来的钱够发三个月俸禄。”
“胡闹。”萧景睿点点她的额头,“哪有一国之后克扣自己用度给官员发俸禄的道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南边几个大商户最近想做皇商,让他们多出点血。”
两人在地图前商量了半个时辰,将几条争议较大的规划重新调整。烛火噼啪,映着他们认真讨论的侧影,像一幅温馨的画卷。
商量完正事,萧景睿忽然说:“灵儿,明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秘密。”他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明早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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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毛草灵就被萧景睿叫醒。两人换上便服,只带了四个侍卫,悄悄从皇宫侧门离开。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一个时辰,然后拐上一条山路。山路崎岖,马车颠簸,毛草灵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群山环抱,秋叶绚烂如画。
“这是……去云雾山的路?”她认出来了。
“对。”萧景睿握着她的手,“十年前,我就是在这条路上第一次见你。”
毛草灵一怔,随即想起那段早已尘封的记忆——
那是和亲队伍进入乞儿国境内的第三天。山路难行,突遇暴雨,队伍被困在半山腰。她坐的马车轮子陷入泥坑,侍卫们怎么推也推不出来。雨越下越大,山洪随时可能爆发,所有人都慌了神。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山上冲下来,为首的正是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景睿。他二话不说跳下马,亲自和侍卫一起推车。泥水溅了他一身,他也毫不在意。最后马车终于推出泥坑时,他浑身湿透,却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公主受惊了。”
那是她第一次认真看这个未来的丈夫——不是隔着珠帘的模糊印象,而是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一个人。他的眼睛很亮,笑容很暖,完全没有一国太子的架子。
“我记得。”毛草灵轻声说,“那时你像个落汤鸡。”
萧景睿大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头发都贴在脸上,还强撑着公主的架子说要赏我。”
两人相视而笑,那些年的风风雨雨,仿佛都融化在这个笑容里。
马车在山顶一处平台停下。这里建了一座小小的观景亭,站在亭中,可以俯瞰大半个乞儿国都城。
晨雾如纱,缓缓散去。都城的轮廓渐渐清晰——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中央皇宫的金瓦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更远处,田野金黄,河流如带,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十年前站在这里时,”萧景睿望着远方,声音悠远,“我看到的是一个贫弱的都城,街道狭窄,房屋破败,城外大片荒地无人耕种。那时我刚接手朝政,面对的是一个国库空虚、官员腐败、百姓困苦的烂摊子。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一看就是半天,心里满是迷茫——我真的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吗?”
毛草灵握紧他的手。
“后来你来了。”萧景睿转头看她,眼神里有星辰般的光,“你带来的不仅是和亲的盟约,还有新的希望。你说要修水利,他们笑你妇人之见;你说要开商路,他们说祖宗之法不可变;你说要让女子读书,他们差点跪死在大殿上。可你从不退缩,一次不行就两次,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硬是把这些事一件件办成了。”
他指向都城南边那条波光粼粼的河:“看,那是你坚持要修的南河渠,现在灌溉着三万亩良田。还有城东那片新城区,十年前还是乱葬岗,现在住着三千户人家,有学堂,有医馆,有市集。灵儿,这十年,是你一点一点,把这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毛草灵的眼眶有些发热。她一直以为,自己做的这些事,只是尽一个皇后、一个穿越者的本分。却没想到,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做的这些,如果没有你的支持,一件也成不了。”她轻声说,“景睿,是你给了我施展的舞台。”
“不,”萧景睿摇头,将她搂进怀里,“是你让我明白了,一个君王真正的责任不是守成,不是享乐,而是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晨光彻底驱散了雾气,天地间一片澄明。
萧景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金凤玉佩。凤的造型栩栩如生,每一片羽毛都雕刻得精细入微,凤眼用红宝石镶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毛草灵惊讶。
“乞儿国开国以来,只有三枚‘金凤令’。”萧景睿郑重地说,“一枚在开国皇后手中,一枚在一百年前的平乱功臣手中,第三枚……我一直留着,想等一个真正配得上它的人。”
他将玉佩挂在毛草灵颈间:“从今天起,你不仅是我的皇后,也是乞儿国的‘凤主’。见令如见我,可以调动三军,可以任免四品以下官员,可以调用国库三成储备金。灵儿,这天下,我们共治。”
毛草灵抚摸着胸前的玉佩,感觉它有千钧之重。这不是权力,是信任,是托付,是这个男人对她毫无保留的交付。
“我怕我担不起……”
“你担得起。”萧景睿打断她,眼神坚定,“这十年你已经证明了一切。未来还有二十年,三十年,我们要一起看着这里变得更富庶,更强大,让每一个孩子都能读书,每一个老人都有所养,让‘乞儿国’这个名字,不再有‘乞儿’的卑微,而是‘凤凰涅槃’的传奇。”
他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望向山下那片他们共同守护的土地。
风吹过山岗,带来远方的钟声——那是都城晨课的钟声,学子们开始了一天的诵读;是市集开市的钟声,商贩们摆出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是工坊开工的钟声,工匠们敲打出了新一天的希望。
这是他们的国,他们的家,他们倾注了十年心血、未来还要倾注一生的地方。
毛草灵忽然想起穿越前那个车祸的瞬间。那时她在想什么?好像是在抱怨父亲又给她安排了一场无聊的相亲,抱怨生活太平淡,没有波澜。
如果那时的她知道,自己会穿越千年,从一个青楼女子走到一国之母,经历爱恨情仇,亲手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她会害怕吗?会退缩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此刻,站在这里,握着这个男人的手,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她心中没有一丝后悔。
这就是她的选择,她的命运,她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传奇。
“景睿。”她轻声唤他。
“嗯?”
“我们回家吧。”她微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好。”
两人相携走下观景亭。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山路上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就像他们的人生,早已密不可分。
回宫的路上,毛草灵靠在萧景睿肩头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年后的都城更加繁华,梦见边境再无战火,梦见学堂里书声琅琅,梦见田野上麦浪滚滚,梦见自己白发苍苍时,还和身边这个人手牵着手,站在凤栖宫的观星台上,看万家灯火,月满西楼。
梦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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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早朝。
毛草灵第一次以“凤主”的身份,与萧景睿并肩坐在龙椅上。当那枚金凤玉佩在她胸前闪耀时,满朝文武齐齐跪拜,山呼“凤主千岁”。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下面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十年前,他们中的许多人曾嘲笑她“妇人之见”,曾联合上书要废后,曾在她推行新政时处处掣肘。如今,这些人或已告老还乡,或已改变立场成为她的支持者,或还在暗处窥视,等待机会。
但无论怎样,她都不怕了。
因为她的根已经深深扎进这片土地,因为她身边站着这个世界上最信任她的人,因为她身后站着千千万万因为她而生活得更好的百姓。
退朝后,毛草灵没有回凤栖宫,而是去了皇家学堂。
今天是女子学堂开课的日子。五十个从各地选拔来的女孩子,穿着统一的学服,端坐在教室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从今天起,你们要学习读书写字,学习算术地理,学习纺织医术,学习一切你们想学、能学的东西。”毛草灵站在讲台上,声音清晰而坚定,“也许有人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要告诉你们,女子有才,方能自立;女子有识,方能明理;女子有能,方能护己护人。”
她走下讲台,走到一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小女孩面前,蹲下身,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将来想做什么?”
小女孩红着脸,小声说:“我叫小花,我……我想学医。我娘就是生病没钱治走的,我想学好了医,给穷人看病,不收钱。”
毛草灵的眼眶一热。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好,那就好好学。等你学成了,我给你开一家医馆,让你想给谁看就给谁看。”
教室里响起小小的欢呼声。
走出学堂时,阳光正好。素心迎上来,小声说:“娘娘,南边送来急报,新修的水渠决了口子,淹了三村。”
毛草灵脚步一顿,随即恢复平静:“传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一个时辰后御书房议事。另外,从我的私库里先拨五百两银子,送去赈灾。”
“是。”
她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路还很长,风雨还会来,但她已无所畏惧。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走。
她有要守护的人,有要完成的事,有这片她已经深深爱上的土地。
青楼萌妹已成过往。
而今,她是乞儿国的凤主。
她的传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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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