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帝叹了口气,语气缓下来:“镇国公,朕知道你是为他好。”
“可这事,若提前让他知道,他必定不肯。”
“这孩子,朕太了解了。他总觉得自己还年轻,还不够格,总想让朕再多坐几年,他好多历练历练。”
“可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乾帝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这些年,撑得太累了,西境这一仗打完,大乾边患暂平,正是新旧交替的好时机。”
“趁着他大胜归来的势头,军心民心皆在,顺理成章接过位子,比日后在朝堂上一点点熬,要稳妥得多。”
林相捻须点头:“陛下思虑深远。”
“只是……殿下如今困在长亭驿,心中焦虑,臣前日收到他的信,虽只是问安,但字里行间,试探之意甚明。”
乾帝笑了笑:“佑琛,你回信怎么说的?”
“臣按陛下吩咐,只报平安,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就对了。”乾帝道,“他现在疑心越重,到时候惊喜才越大。”
苏骁一直沉默着,这时忽然开口:“陛下,锦衣卫那边……”
乾帝摆摆手:“朕让金吾凤暂时接管了,所有与夜儿有关的暗桩线人,都切断了联系。”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苏骁欲言又止。
他是兵部尚书,也是秦夜的亲舅舅,心里自然向着外甥。
可乾帝的决定,他无力反驳。
乾帝看出他的犹豫,温声道,“你是他舅舅,心疼他,朕明白。”
“但这件事,朕是为他好,也是为大乾好。”
“朕在位这些年,虽无大过,却也疲惫了。”
“夜儿年轻,有锐气,有胆识,西境一战已证明他能扛大事。”
“这江山交给他,朕放心。”
“只是这孩子,性子太稳,顾虑太多。”
“若不这样逼他一把,他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苏骁低下头:“臣……明白。”
林佑琛偷偷翻了个白眼。
其实,大家都是话说的漂亮,乾帝心里怎么想的他可太明白了。
不就是怕秦夜不接嘛!
说白了以秦夜现在的地位,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人家干嘛还要自找麻烦,揽下这么一大摊子事,天天处理政务。
“明白就好。”乾帝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倦意,“这几日,你们多辛苦些,大典之事,务必办得隆重,办得体面。”
“这是夜儿一生一次的时刻,不能有半点马虎。”
“臣等遵旨。”
几人又议了些细节,便行礼告退。
出了御书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寒风扑面而来,激得人一哆嗦。
苏有孝裹紧了披风,闷声道:“林相,您说陛下这般安排,殿下真能体会苦心吗?”
林相缓步走着,须发在风中微动。
“殿下是聪明人,此刻或许不解,甚至生怨,但事后回想,当能明白。”
“我就怕他等不到事后。”苏有孝叹气,“苏琦在军中,前日托人捎了封家书回来,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营中已是人心浮动,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苏骁也道:“锦衣卫的线一断,殿下在京城就成了瞎子聋子,换作是我,也要疑心。”
林相停下脚步,望向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
“再忍几日吧。”他缓缓道,“七日后,一切便见分晓。”
“到那时,殿下自然明白陛下苦心。”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也并非全无担忧。
秦夜那孩子心思深,能忍,但也倔。
如今被这样瞒着,拦着,心里那根弦,不知绷得多紧。
只希望,这根弦,别在最后时刻,绷断了。
“......”
长亭驿营地。
雪终于下来了。
不是鹅毛大雪,是细细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像针扎。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很快就被来往的士兵踩成污黑的泥浆。
营地里更冷了。
虽然发了新棉衣,可长时间待在野外,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捂不热。
张二狗巡逻回来,靴子湿透了,脚冻得发麻。
他坐在帐篷口,把靴子脱下来,里头裹脚的布也湿了,冒着热气。
刘三娃递给他一块干布:“狗哥,快擦擦,别冻伤了。”
张二狗接过,慢慢擦着脚。
脚趾冻得有些红肿,碰一下,针扎似的疼。
胡老兵蹲在旁边抽烟锅,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这雪一下,更走不了了。”胡老兵忽然说。
张二狗抬头。
胡老兵吐出一口烟:“路滑,难行,朝廷更有理由让咱们等着。”
刘三娃急了:“那得等到啥时候?”
“等到上头觉得该让咱们走的时候。”胡老兵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哗。
几人探头看去,见一队士兵押着几个人往中军方向走。
被押的人穿着普通百姓衣裳,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带着惶恐。
“怎么回事?”刘三娃好奇。
旁边一个刚跑过来的火铳营弟兄喘着气道:“抓到的,想从营地西边溜出去,往京城方向去,被巡哨的兄弟逮住了。”
“逃兵?”刘三娃瞪大眼。
“不是咱们的人,是营地里打杂的民夫,熬不住了,想跑。”
张二狗看着那几人被押远,背影佝偻,在雪地里拖出凌乱的脚印。
连民夫都熬不住了。
这营地,还能撑多久?
中军帐里,秦夜看着跪在面前的几个民夫。
都是四五十岁的汉子,面黄肌瘦,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的们只是一时糊涂,家里老小等着,实在等不下去了……”
秦夜没说话。
赵斌在一旁喝道:“等不下去?殿下和将士都等得,你们等不得?”
一个胆子稍大的民夫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将军,小的们不是兵,就是来挣口饭吃的苦力。”
“家里婆娘孩子还盼着……这没日没夜地等,实在心里慌啊……”
秦夜抬手,止住赵斌。
他看着那几个民夫,缓缓开口:“营中可曾短你们吃穿?”
民夫们一愣,摇头:“不……不曾。”
“可曾苛待你们?”
“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