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祸兮福兮第四十章编外农民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先后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社教运动中,一出意想不到的闹剧开场了。萧光明既不在牛石卫生院拿工资或补助,他的组织关系也不在浏阳,纯粹是义工义诊,给卫生院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照理说是有功之臣,理应表彰或嘉奖。可是,在这个无奇不有,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岁月,卫生院由老红军陈梅川主政时,被奉为上宾的萧光明,在牛石公社贫下中农思想宣传队进驻卫生院后,以革命群众的名义,将萧光明打为混入革命队伍的封、资、修总代表,并宣布三条惩处措施:一、不得在牛石境内行医;二、冻结新疆寄来128.50元/月的工资,改发42.50元/月的生活费;三、回原籍长丰大队接受劳动改造。贫宣队副队长钟纯富宣布处理意见后,由公安特派员黄德春负责将萧光明押送回长丰大队。
“萧大院长,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立即见效。此时你有何感想?”
“黄德春同志,革命干部的良知和天职,就是为人民服务。如果一个人利用手中一点点职权,朝斯夕斯想着去报复个人的恩怨,他或许能得势于一时,但他决不能猖狂于一世。因为人在做,天在看。这个天就是老百姓,你好自为之吧。”
“萧大院长,奉劝你不要嘴硬了,你回乡劳动改造三个月,在这期间,愿意反省过去对工农干部藐视的错误,积极靠拢人民群众,并且写出深刻检查,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狡黠的冷笑挂在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黄大特派员,你等着好消息吧。”萧光明回敬道。
萧光明回家后,见到三个月的小秀青,长的又白又胖,顽皮地躺在摇篮里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哑哑叫个不停。
“妈妈,小家伙叽叽咕咕叫什么?”
“明哥,青儿第一句话就是叫‘姑姑’。”妹妹金莲自豪地说。
“是呀,我可怜的秀青,李少男只喂了三十天奶,就狠心将她丢给我们…”母亲说着说着,又泪湿衣襟了。
“妈妈,您别伤心,有您和金莲的宠爱,青儿不是长的好好的吗?这次我回家不走了,天天陪着我的小宝贝。”光明连忙从摇蓝里把秀青抱起来,搂在怀里,轻吮着小脸蛋:“叫爸爸,叫爸爸…”
不经意间,从小嘴里竟然碰出了一个“爸”,这下把一家人高兴坏了。光明把秀青高高举起来,欣喜若狂:“我的宝贝会叫‘爸爸’了”,接着又紧紧搂在怀里,热吮起来。
妹妹金莲将秀青抢了过来,轻轻拍打着她的棉衣:“好青青,快叫‘姑姑’”果然,小嘴一努,连续叫了两声‘姑姑’‘姑姑’,把大家乐的前翻后仰。
光明的回乡,长丰的老百姓更加高兴。过去他协助卫生院工作,家乡人找他看病,少不了还是要挂号收费。现在好了,完全变成了义诊。有时遇到一时拮据,光明立即从口装里掏出钱来,让你先去买药。你说这样的好人,老百姓怎么不爱戴呢?光明心态也很好,知道新疆那边只要月月寄工资过来,就说明暂时无碍,何况卫生局和医院的大权,都是掌握在正人君子手中。反正现在是疗养时期,到哪里都是一边工作一边疗养,到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加上陪伴在亲人身旁,所以,他整天乐乐悠悠,考虑的是如何提高体质。
光明与李少男结婚后,嫂子詹兰英提出要分家单过,父母亲同意了她的要求,从此一分为三:老大萧飞、詹兰英夫妇带着女儿如珍,住西房;老二光明,因夫妇二人户口均不在长丰大队,且又很少回家生火做饭,住厢房;母亲带着女儿金莲、小儿子满忠,住东房。光明这次回家,决心顶起母亲这一份山土田地,耕田,栽禾,种菜,种红茹,养猪,砍柴等农活,自己边学边干。父母亲心疼他有病在身,不宜劳累。萧光明却认为,这正是锻炼意志和康复体格的最好机会。
萧光明是个不服输的人,他看见儿时的朋友们,个个都是犁田打耙,播种插秧的内行,自已为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呢?他独自到桃园队,跟在好友卢俊圆后面,观察如何掌犁,如何赶牛,如何转弯,如何提犁等关键动作。两圈下来,他从卢俊圆手里接过扶手和牛鞭,虽然稍有紧张,但章法和节奏一点也没有出现乱象。一圈后,翻过来的田垅如同行家里手的一般,十分整齐有序地翻了过来,排列有序,俨如一幅田园艺术作品。就连驱赶牛的叱咤声,示意转弯的提犁动作,也使人感到完美无缺,围在田边观看的人,都用热烈的掌声和好叫声,鼓励这位由文变武的老乡。扶犁打耙,播种育秧是农家的技术活,有些人在农村干了半辈子甚至一辈子,也熬不成内行高手。可光明不同,一则虚心请教老农,手把手,心对心跟人家学习。二则他到新华书店买来有关书籍,仔细阅读研究,第一年他育的秧不仅出秧率达98%以上,而且秧苗又粗又壮,惹来行人一见这么好的秧苗,竟出自一个只会舞文弄墨之人的手,无不驻足相看,啧啧称奇。
说到体力活,更是让人匪夷所思。一个文质彬彬而且患有肺结核的书生,谁会相信不到两三个月,竟然肩上能挑一百二三十斤的重担;乡间小路,一昼之间,往返牛石石灰厂将近四十里,单轮土车竟然能推起三百斤的石灰回来,一时乡间传为美谈。其实,这种奇迹来自性格和毅力使然。
且说光明刚回家乡,第一次去西乡青草土豪冲邝家,为李少兰舅父邝祖庭出诊。这里距南乡小水约三十六里,萧光明肩背出诊箱,步行了四个小时方才到达目的地,而且大汗淋漓,气喘不己,肩上被出诊箱皮带压出一个血泡,疼痛不止。这位原来出门不是骑马便是坐车的院长大人,何时委屈过自己的双肩双脚?而今竟如此无用,不觉满心惭愧,从此发誓加强锻炼。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坚持爬山,晚上也坚持跑步半个小时,两三个月之后,奇迹出现了,走路脚步如风,再也没有出现气喘、大汗的状况了。
萧光明成了生产队一员编外劳力,而且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好把式,不管派什么农活,不管男女老少,人人都抢着要光明入伙。原因何在?因为他重活、脏活抢着干,不会使奸偷懒,特别喜欢照顾老小和体弱的人。另一方面,他最会讲故事,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讲秦汉,近道的娓娓道来,干活不仅不觉得累,反而是一种享受。隔壁邻居黄长庚老先生,年过半百,素来体质较差,务农又是半路出家,确实难为他了。原先一出工便愁眉苦脸,一是别人嫌弃他,老是埋怨他滥竽充数,只是混工分而己;二是他确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加上几分少爷脾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总难与人和洽相处。自从光明回队参加劳动后,光明主动邀长庚先生和自己一起出工,并且声明,老人完不成的任务,由他代为完成。自此,长庚先生出工不再受白眼,加之光明讲的故事,格外动听迷人,使他惭渐觉得劳动是快乐的。从此,每天早饭后,长庚先生总之第一个来到生产组,乐呵呵等待与小组长萧光明一同开赶战场。
萧光明还有一个任务――义诊。不管是谁,只要有人求医,他便立即救治。一天中午,小水大队青年篾匠易炳南,上山砍楠竹时不慎欢伤左脚,血流如注,小水卫生所新来的小李医师紧急包扎后,劝急转人民医院救治。老调剂员蔺得多老先生却建议,要想花钱少,要想好得快,赶快去找萧光明。众人抬起病人,急匆匆赶到长丰大队花屋场,萧光明将病人安放在自家大厅的竹床上,只见病人己经休克,在纠正休克后,萧光明娴熟地清创伤口,对接、修复、缝合血管、肌肉、皮肤等工作,不到二十分钟便完成了左下肢动脉血管吻合术。
黄德春将萧光明交当地贫下中农管制劳动,与其说是一种惩罚,还不如说是一次恩赐。一年多来,他就在自己的家门口,用劳动的汗水,冲洗着创伤,换来了身心健康。用天性的仁爱,驱散了迷雾,重塑着豁达的胸怀;虽然他此刻远离了塔城,远离了组织,但从报纸中,从广播里,从朋友的来信中,从他身边历历在目的事实,使他了解到社会上帮派林立,动荡不安的波涛汹涌,使他察觉到各种政治势力争斗得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使他感受到各个单位第一把手,尤其是技术业务部门的领导,已经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他预料自己在这场浩劫中,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内心的伤感,无助的孤独,艰难的处境,使他有些惆怅,有些茫然,有些悲哀,但他一次次与老首长周书记和邓部长作比较,觉得自己已经是万幸。即使有一天要身陷囹圄,即使有一天要尸抛荒野,哪也是大势所趋,在劫难逃,命中注定,何须愁肠百转?何须怨天尤人?
随着运动的纵深发展,一天傍晚,父亲突然回到家中,将一包退回的邮信交给光明,忧心忡忡地说:“光明,我看全国情势不容乐观,你的领导和朋友们大都在批斗之列,他们大概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所以新疆,北京,广州等地的信一一被退回。我、晏眉寿、钟鼎铭三人从今天起,也被剥夺了看病的权利。我是老运动员了,煎来翻去也就是哪么回事,你不要为我担心和抗争。我倒是忧虑你不久也会受到冲击,假若湖南省委和新疆的造反派一齐向你发难,你的困境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我劝你以走为上,避开锋芒,待局势平稳后,再作打算。我认为分久必合,乱极生定,这是大千世界的不二法则,你要有信心。”
父亲的声调低沉,语速缓慢,有些悲伤,有些苍凉。淡淡的灯光下,儿子才发现,父亲这几个月来竟然苍老了许多,而在厄难中的他,还念念不亡儿子的安危,他忍不住热泪盈眶:“爸爸,既然情况己经如此,我出去避避锋芒,无疑是正确之举,只是我不放心母亲和秀青…”
“你放心去吧,一家老小,我会安排,你的生活费,我会按月去领,你先把这点钱带在身上,明日早晨便离开长丰,我担心黄德春最近又会有所动作。”父亲打断儿子的话,从口袋中掏出500元钱塞在儿子手中。
光明在县城的烈士公园的大樟树下,静静地思考了一上午。中午了,他朝县委机关宿舍谢觉民家走去,与表姐夫谢觉民讨论一阵后,谢觉民与萧光明一起去与副县长蔺万珍见面,一阵商量后即刻到了县委组织部,蔺万珍的爱人,组织部的陆部长听完谢觉民和蔺万珍的意见后,立即表态:“光明同志,如今到处乱成一团,现在回塔城,无非是送肉上砧板,何苦呢?觉民同志的意见很正确,我现在有一个保密的岗位,需要一位没有派性的党内同志来承担,主要是公正地如实地整理本地所发生的重大事件,每个月向上级对口单位上报一次资料。老蔺和觉民同志的意见很中肯,我正式邀请你来帮个忙,当好浏阳的司马迁。不知你意下如何?不过,我可不希望对你宫刑啊!”
“我只担心牛石的黄德春,会利用新疆或湖南省委的造反派来搜扰…”陆部长最后一句幽默对萧光明未带来笑声,而是未雨绸缪地提出一点疑虑。
“这个你放心,在这斗争复杂,动乱不安的形势下,我们必须严格按照保密原则,你在这里从事的工作,除了我们少数几个人知道外,一定会替你保密,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万一让人家发现,你公开身份为抽借在组织部工作的资料誊写员。在机要室工作,没有县委书记和我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闯入机要重地。机要室内有间卧室,你可以住在里面,安全得很。”陆部长看出光明的疑虑,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给他一个安全的信心。
“光明表弟,陆部长和蔺副县长都知道你是位老党员,有能力完成好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这对你目前的处境也更为有利,你就挑起这个担子来吧。”谢觉民说。
“行。承蒙领导不弃,我萧光明保证努力做好这个工作。”
“哪明天就正式住进去,开始上班。目前县志办有三个人,他们负责将县内所发生的重大事件进行搜集,每个星期有一份简报报送机要室,机要室还有一个小胡,她只能做些对情报来源的核对工作。明天见面时,我会具体交代清楚。工资…”
“新疆方面还在按月寄工资来,这个就不必了。”萧光明见陆部长提及工资问题,连忙打断他的话,抢先说明情况。
果然,在萧光明离开长丰的第三天,黄德春带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到长丰大队来拘提萧光明,回公社参加‘学习班’,见光明不在,便责问大队是如何监督管制的。
“老黄,萧光明是你送回来的不假。但你只说让他回来劳动锻炼,没有说是管制劳改。既然是劳动锻炼,他就有公民自由,他向我提出要回单位一趟,我们能不允许吗?”大队支书蒋文全立即解释。
“你把他放回新疆了?我向你交代的十分清楚,他是劳动改造呀,真是乱弹琴。”黄德春气急败坏的说。
“老黄,你莫非吃错了药?萧光明既然是阶级敌人,你为什么不把他关进监狱?你说萧光明是交大队监督劳动,你给过我们大队文件依据吗?是公安局的还是牛石公社的文件?”大队书记蒋文全,是位十分友善的人,他见黄德春如此仗势欺人,被迫讲了几句重话。
“是呀,黄特派,萧光明的职务比你还高,没有文件,我们怎么敢管?”大队治保主任邓崇武插话道。
“我看你们是丧失了阶级立场…”
“黄特派,大帽子不是任何人都怕的。我是真金白银的贫下中农,也是部队下来的,我们阶级立场有问题?你是不是找错了对头?吓唬谁,他妈的…”
“老黄,明明是你的责任,你却倒搭一钯。这么办吧,我现在就陪你去找公社党委书记陶曙光,让他当面评评理,如果是我的责任,请他当面撤了我的职。”蒋文全见邓崇武口中开始不太干净,以至把事情闹僵,便打断他的话,抢着用不软不硬的几句话,答复黄德春。
“算了,算了,我们走。”黄德春这才知道蒋文全是个软硬不吃,难于对付的人,总在这里耗着,不会有什么结果。便连忙招呼几个带来的人,匆匆离去。黄德春回到公社后,四处打听萧光明的下落,企图用派性斗争的旋涡,将其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