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水中捞月第四十五章恩师不归路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时分，仍在编纂当年大事记的萧光明，被连续三次的电话铃声所打扰，被迫搁下笔，拿起听筒，只听县委余书记说，你在机要室等着，有位重要的客人要见你。不久，余书记领着一个人走进机要室，关上门，示意坐下，然后神情严肃，语气悲切地说：“光明同志，你的师长周小舟同志昨晚，不，严格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意外逝世了。根据小舟同志遗愿，不搞任何葬礼，但必须告诉你一声，让你去陪陪王宁同志。你的这一行踪，以及以前跟随周书记工作的经历，除我以外，不得向浏阳任何人透露，以免招来灾难。此行可以十天或半个月，这里的工作我会同陆部长打个招呼，只说你去长沙看病，我己准了十五天的假。你与小胡今日就住县委招待所，明日一早便可出发。”
听罢余书记的话，光明如同头上炸响霹雷，一时间天旋地转，五内如焚，他拚命克制自己，但仍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朝余书记点了点头。余康彩拍拍光明的肩膀：“坚强点。抓紧收拾一下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们了。光明同志，代表我和100万浏阳人民，向小舟书记遗体告别，并请王宁同志及其家属节哀。”
“我…知…道…”光明最终还是泪如雨下，声音哽噎。
在广州黄花岗烈士墓庐广场不远的社科院小礼堂里，小舟书记静静地躺在哪里。广东省委、广州市委的老领导也悄悄地前来吊孝，幸好保密工作做的到位，广州市的造反派并未前来干扰和冲击。中科院广州所的几十名干部职工，对这位名列第三的领导，尽管相处只有四年，可他哪对事业锲而不舍的工作态度，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关怀备至的家长风范，敢挑重担的担当精神，礼贤下士的谦逊谨慎，虚怀若谷的广阔胸怀…赢得所有员工的敬重，自然而然地成为广州所主心骨。今天，大家怀着无比敬重、无比惋惜、无比悲愤的心情，悼念这位一生坚持真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年方54岁的‘孺子牛’。小礼堂内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到处是一片唏嘘之声…
光明在小舟书记的书房内，找到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家庭诚宝贵，生命价更高。若为社稷故，二者皆可抛。但愿吾君父，回师康庄道！小舟绝笔。1966.12.26/73～54。另：不开锣，不响炮，不告别，不守孝，让我安安静静走。王宁、光明送我回老家，生前未为家乡作贡献，死后作鬼也要为家乡站岗放哨……”光明顿时思绪万千，欲哭无泪。在正当叱咤风云，建功立业的黄金年龄，竟然不得不以此极端的无奈的方式，了结自己一生，这难道不是对英明领袖拨乱反正的一种期颁？这难道不是对窃居高位，奸佞弄臣者最为严厉的抗争？这难道不是对人间正道和世道沧桑发出最为无奈呐喊？这难道不是以最无奈的方式惊醒君父驾驭航船回到正确的航道上来的尸谏？！……
萧光明陪伴师母过了‘头七’（即逝后第一个七天），遵照小舟书记的遗愿，（丧事从简，子女不得守孝，由王宁、光明送我落叶归根则足矣。）第八天，光明手捧骨灰盒，起程回湘潭县黄荆坪小舟书记的老家，安葬在竽头坡山嘴上，当时无法刻置墓碑，光明找来一块木板，上面亲笔书写：人民的儿子、我的恩师周怀求之墓。爱妻王宁如儿光明立于一九九七年元月四日。呜呼哀哉！尊敬的师长，您己经回归故里，请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对萧光明来说，真可谓是‘黑色之月’，‘死亡之月’和‘肃杀之月’。之前，被打成塔城地区人民医院走资派的陈小华，不堪造反派的折磨，逃离塔城，从西安传来噩耗：十二月三日，塔城地委书记徐捷，被投入监狱后，活活折磨至死，死后还背着个“塔城地区的赫鲁报晓夫”的罪名；十二月九日，父亲陈金华，死于卫生系统造反组织‘全无敌’的威乱棒之下；十二月二十五日，北京丁珊珊来信称：王小璐的父亲王志国，母亲杨敬之先后被造反派，揪回新疆接受批斗长达半年后，王志国在监狱中被折磨得骨瘦如柴，重病缠身而不给治疗，3月1日凌晨2点，病死于狱中；母亲杨敬之闻讯后，3月2日下午三时，获准火化前与丈夫见了一面，在回自治区招待所接受劳动改造的大厨房后，趁人不注意，操起一把锋快的菜刀，引颈自尽。大女儿王小璐，瞒着弟妹，独自一人草草料理完父母的后事后，3月5日，背着父母的骨灰盒，爬上天山，纵身一跳，丧身于天山的天湖之中…3月20日，许贵宝副部长被‘湘江风雷’的造反派押回湖南接受批斗，目前杳无音信；欧必光被打成电影局的头号走资派、吴晗、邓拓、廖沫沙‘三家村’的黑秀才，被投入监狱己有半年之久，因无法忍受惨无人道拷打和逼、供、讯，3日22日下午，撞死在审讯室的墙壁上；加上恩师小舟书记的被迫自杀…一桩桩，一件件，使他的心出血了，破碎了！他仰天长叹：真命天子的龙威，共和国的稳固，社会主义的发展，真的需要血肉的洗礼？真的需要尸骨的捍卫？真的需要灵魂的升华？
一连陪师母王宁在老家呆了三天，每天都是在以泪洗脸的悲哀中度过。小舟的姑妈仕莲老太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特地带王宁和光明去昭山红莲寺，为侄儿怀求赎罪消灾，祈福超生。
上香毕，王宁和光明各在‘功果箱’投下了‘香油钱’，红莲寺女主持戒心师太特地邀三人一起共用中斋。餐后，戒心师太铺开宣纸，写就一幅条幅，赠言于王宁。文曰：“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她的绚丽，而在于她为后人所留下的怀念；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她的长久，而在于她为后人树立的照范。怀求先生乘鹤西去有感＿戒心泣拜。”
她在给萧光明的赠言诗中写道：
皎月遥遥挂天庭，缘何独恋水中情？
漫道捞月荒唐事，千古一绝唱知音。
她另写一条幅赠予光明。文曰：“难行能行，难舍能舍，难为能为，才能升华自我的人格。与光明施主共勉＿戒心敬题。”
光明打开戒心师太所赠的条幅，反复捉磨，激荡澎湃的怨怒之气，才渐渐归于平静。是啊，恩师不是一生在水中捞月吗？他所捞的是老百姓的安居乐业，他所捞的是一个大同世界，然而，他却捞不到己的平安结局。既然捞月就是奋斗，就是责任，就是义务，他必须接过恩师的‘网’，继续捞下去，明知难舍而舍，难行而行，难为而为，这才是做人的真谛。
‘文化大革命’的‘黑色十二月’给萧光明带来了无法抚平的伤痛，不要说北上京都，即便是想献身戈壁也成了泡影。他从现在起，必须调整‘过客’的位置，一切归于○，从○做起。即便明明知道自己的努力可能付诸东流，但只要水中有月，就是一种希望，为希望而奋斗，即便劳而无功，起码也是心灵的慰藉。所以，萧光明一改过去运筹帷幄，激扬文字哪种气宇轩昂，居高临下的王者气势，呈现在人前除了铮铮铁骨一丝未变外，完全是一副崇尚实干，不善言词，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平民形象。
“光明院长，东门公社吴书记来电，说有一个反革命师长病危，想请您去看看，他在公社等您。”青年医生丁志红走进院长室报告。
“小丁医生，我们一起去吧。”光明见丁小红有些犹豫之状，便追问：“怎么了？”
“光明院长，医生护士们都有怨言，说您担承了太多的社会业务，大家都觉得太累了，病人都往我们医院挤，区医院和各公社卫生院倒清闲自在。要不由我来电告吴书记，我们来了急诊，抽不开身，请他们送区医院。”丁志红说。
“小丁，假如这个病人因抢紧不及时而死亡，难道你不会内疚？假如病人是你的亲人朋友，你也会忍心互相推逶？不行啊，小丁，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我相信以后同志们都会理解的。”说罢，欲背起急诊箱就出办公室，小丁二话没话，抢过急诊箱，走在院长前面，光明脸上挂起了满意的微笑。
东门公社大礼堂内，“消灭反动派！打倒阶级敌人！”“拥护毛主席，将无产阶级文化太革命进行到底！”口号声此起彼伏，会场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肃杀之气，闪烁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刀光剑影…只见台上一字排开跪着十多个‘五类分子’的阶级敌人。而台上仰卧着一位年近六旬，白发仓苍苍的老者，大概是被踢下台来，致使老者右胫骨开放性骨折，白皑皑的骨头刺穿裤脚暴露出来，只见裤子全被染红，地下流了一大摊鲜血，老者面如灰纸，牙关紧闭，二便松关，仅有一丝游离之气，能证明还有一点生命的体征。光明大惊失色，内心骂道：“法西斯暴徒！”正当丁志红弯腰为伤者测量血压之际，只见几个佩戴红袖章的年青人，怒睁两目，气势汹汹的冲将上来，口中骂道：“保皇狗，快滚开！”突然，一个凶神恶煞的蛮汉，祭起飞毛腿朝丁志红头部踢来，眼见一场灾难就要发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个萧光明眼疾手快，只见他稍一侧身，以四两搏千斤的手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快捷，右手托住飞来的小腿，避开丁志红和伤者的部位，顺势往左侧一送，扑通一声，飞腿者被重重摔在空地上动弹不得。刚从湘潭卫校毕业分来的女孩丁志红，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的哭了起来。
“小丁别怕，有我呢。”然后，向主席台上高声叫道：“吴菊初同志，我们医务人员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怎么急救？再不包扎送医院抢救，伤者必死无疑！”
“肃静，肃静。”台下仍然闹哄哄乱成一片，只见他跳上讲台，拚命挥舞手中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高声朗诵：“毛主席教导我们，增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要文斗，不要武斗。”卜会场才渐渐地平静下来，萧、丁二人勿勿对伤者作了紧急处置，便由吴萄初派人送往林业职工医院，急诊科抢救脱险后，交骨伤科住院治疗。
原来，受伤老人姓涂名焕德，是浏东重镇――东门市涂家大屋的少主人，今年年已五十有六，自黄埔军校毕业后，历任连、营、团、师长，起义后先在陕西省军区任副司令员，后调任西安航空学校任校长。文革中，全家老小七人被遣散回老家定居，他和妻子李岳双双被交东门公社星火大队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涂焕德夫妇未改军人本色，每天天刚朦朦发亮，起床号声就从他家吹响，浏阳河上游的大堤上，就可以看到涂焕德带领一家老小跑步的身影；下午五点整，一路小跑而来的老年人，几乎一分不差地向民兵营长敬完礼后，开始了晚汇报的功课。涂焕德住院后，因施行了钢筋固定复位手术，住院期间无法跑步去大队民兵营汇报了，于是，他改为书面文字汇报，每天一篇，嘱家人下午五点钟准时送交民兵营长。
由于医院收治了如涂唤德这样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也收治了走资派、坏头头，所以时常有红卫兵或造反群众来冲击医院，有时医务人员也避免不了要无端遭受辱骂和揪扭。萧光明为维护医院正常工作、生活秩序，维护病友和医务人员的人身安全，请示区革筹，从各工区中选派十名青年工人，成立武装护院民兵小分队，负责警卫工作。
一日，区教育系统群众组织若四五十号人马，仗着人多势众，派出代表向住院部谈判，要将因患肝腹水住院袁桂初老师揪回十五中接受批斗，被住院责任医师吴书乾拒绝，于是几十个人企图冲进医院将病人劫走，民兵小分队荷枪实弹，一字排开，先是宣布纪律，讲清道理。但对方无视民兵的劝阻，一味强行进入，民兵分队长一边下令鸣枪警告，一边请示副院长贺心诚医师，要求河口工区基干民兵排立即支援。不到15分钟，36位身美着军装，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医院。谁知，这些教师有人上街游说，动员不明真相的学生家长参与示威。一时间，医院外的樟树广场聚集了100多人抗议示威，眼看一场械斗将要发生，恰恰萧光明下工区归来，他了解事件始末后，立即出现在围攻的群众面前，高声动情的说道：“同志们，袁桂初老师系肝腹水患者，病情严重，再也经受不了刺激和体罚，随时都可能发生生命危险。如果将袁老师交给你们，百分之百会有生命之虞。到头来，不光你们要承担法律责任，我们医务人员违背‘救死扶伤’的天职，不但要受良心的遣责，更要承担失职的处分。请大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们能这样做吗？我们会这样做吗？我们的答复是――决不可能！请大家深思熟虑，冷静对待。我不愿意为这么一件小事，弄的你死我伤，造成悲剧。难道大家愿意从日日夜夜为你们健康服务的医生、护士身上踏过去吗？”说罢，他带领住院部10多名医务人员卧倒在大门前。门诊医务人员和病友们，一见院长带头，纷纷前来支援，不多久，卧倒在门前的群众多达100多人。冲击医院的人，一则为医护人员奋不顾身保护病人的精神所感动，一则也畏惧河口工区基干民兵几十条枪的威力，没有必要作无畏的牺牲。于是，大部份参与围攻的群众，悄悄地撤退了。少数几个死硬分子，见大势已去，不得不溜离现场，一场危机就这样在感动和威慑中化解了。袁桂初、涂焕德等病友，无不为之感动。
一九九○年的一天，在县城市管理办公室里，县武装部部长陪着一老一少两位军人，等着要会见主任萧光明。恰巧光明主任与副县长寻越，带领环保、城管、工商、林业等部门的执法人员，将收缴来的毒蛇、刺猬、青蛙、猫头鹰等珍稀动物，送往大洞岭放生。刚进办公室，老少军人立即上前向萧光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陕生，这位就是我和你母亲常常提起的救命恩人萧院长。”老将军涂焕德向儿子涂陕生介绍。
“老将军，救死扶伤是医务人员的职责所在，过去的事不要提了，难为您千里迢迢来小城相见。今日，我为您父子俩接风送尘，请刘部长作陪。”
“萧主任，涂将军父子复职后第一次回故乡，还未去老家，便先来看望您，他向我介绍了您在狰狞岁月中，奋不顾身保护病友的故事，使我大为感动。今日晚上，由武装部设宴为涂将军父子接风，也算是对您不畏，千方百计搭救涂将军表示敬意。因此，特郑重邀您赴约，万望您能赏脸。”县人武部刘连生说。
晚宴后，刘部长陪涂陕生去市内转转，涂焕德与萧光明在房内促膝谈心，及至深夜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