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鹏起兮
对面虽然只站着两“人”，子杞却觉得正面对千军万马。他不知那个巨眼豹王的实力如何，当日若这两只老妖也无妄城，萧慎恐怕也只有逃跑的份了。
萧素履铁青着一张脸，若依他性情，何必多费唇舌，手底下见真章便是。他暗提内息，只觉丹田一阵刺痛，背上伤口牵连经脉，增制肘。这两个老妖年岁加起来超过了四千年，是天山一等一的大妖魔，此时动手殊为不智，可若要他仰人鼻息，那是抵死不肯的。
萧独心踹父亲心意，大概也能猜得一二，他这几年接下宗门大半事宜，俨然已有几分少宗主的模样，如今大敌临门，自然要替严父分忧。他走上前来，执了晚辈礼，说道：“两位前辈初到敝宗，便兴杀伐之举，只怕有失厚德。”
出云一脸悲切，摇头道：“血仇不共戴天，还谈什么厚德？我等虽是异类，然而栖居天山千年，未尝有片斧加身，与诸家仙长也是持礼相待。萧慎这般行径，人神共愤，老朽宁可不要这身道行，也要讨回公道！”
“所谓子不闻父过，长兄之过，萧独不敢胡乱置评。纵然家兄当真血债滔天，他如今早撇下一身俗务，下得山去，与敝宗再无半分瓜葛。我辈人历来恩怨分明，两位前辈若执意要迁怒旁人，破坏规矩，只怕从此以后天山虽大，也再无容身之地了。”萧素履听得小儿对答得体，心甚感安慰，只是那“再无瓜葛”四字却触动心病，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出云一时默然，心已被萧独数语隐隐说动。他们三兄弟能剑仙宗府无数的天山创下一个齐集妖的无妄城，用心不可谓不苦，境遇不可谓不艰。他们这一群妖物逆天改命，茫茫畜道拼出一条通达之路，即使再安分守己，再行事低调，终究也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嫌疑。
这许多年来，若不是他极力约束，从不肯多露锋芒，才能勉强人类修士的夹缝间生存。所谓的天山规矩，不得迁怒凶手亲友，不过是一堆狗屁，人类修士坏了规矩的所多有。然而若是妖类犯了，那便是与人一个绝好的借口，哪怕复仇的理由多公道，无妄城也再难以立足于天山了。
赤风老妖见兄长迟疑，高声道：“这群人类崽子好不要脸，恶事临门便急急撇清关系，连骨肉亲情也不顾。兄长不必迟疑，今日咱兄弟俩摧山断岳，力施为，为三弟和十名子弟报仇雪恨！”
出云低叹道：“我数千年道行毁不足惜，只是城八孩儿只怕要沦为孤魂野鬼。”
赤风猛抓住出云手掌，喝道：“大哥，都到了此时，还犹疑什么！这等藏头缩尾、有仇难报的日子，我和三弟早受够了！哼，这些年来，有多少鸟气，咱们都忍了下来，可到头来，却把三弟的命也忍了进去！天山容不得咱们，咱就带着众儿郎北迁寒荒原，至多不过是一场煎熬，也胜似这般！嘿，今天屠天泽宗，他日再大闹天山一场，好叫人类崽子得知，我等妖灵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
萧独闻言大惊，摆手道：“前辈三思！事情始末犹未查清，不可因……”
话只说到一半，已被赤风打断。只听他大喝道：“那这是什么？还要狡辩！”他泛着赤红的右爪当胸抓来，萧独不敢直掠其锋，错步退出丈余，全身并无损伤，只觉胸有一物脱出衣袍，被凌空摄去。赤风将来物抓住，再不进击，只将掌之物摊开来，却是一颗鸡蛋大小、泛着青绿光芒的珠子。
出云不似赤风一般的急性子，虽然心激愤之极，脸上却也只有悲切之情，只是见了这颗珠子，脸上才次露出愤怒之色。他将珠子捧手，凝视良久，双眼渐渐通红。只听他涩声道：“我一直想不通，天泽宗和我无妄城素无过节，萧慎何必要斩杀绝？却原来是为了这一颗千年内丹呀！我等妖族修炼数年才能炼化内丹，似三弟这颗千年内丹是难得，可为了这一颗珠子而丢掉性命，难道我妖类修行当真是逆天而为，难逃天罚吗？难道你们人类当真无半点恻隐之心，只知一逞私欲吗！”
这句话问的声色俱厉，其余诸人虽知不是实情，却也难以开口辩驳。人妖殊途，然而妖的际遇，人却不会不知，只因为这些际遇大半还是因人而起，有人打着降妖除魔的招牌，有人为了博取声名，有人贪图妖丹至宝，无论是何种借口，妖类所得的结果却都相同。
萧独被驳的哑口无言，这珠子是萧慎留给他的结婚礼物，他也只当是普通的玩物，从未想过这竟是千年豹王的妖丹。
“大哥，不必废话！今日跟我夷平天泽宫！”赤风一身长袍猎猎，无风而动，满头红漫天张扬，配上他那一副尊容，当真魔神临世一般。只见他衣袍愈见胀大，如同一只鼓了风的大气囊，‘啵’的一声，红气大涨，将他隐其，众人以为他是将衣衫撑破了，然而待得红气渐弱，却见内里只有一团空气，赤风本人早不见了踪影。
出云将内丹握掌，说道：“冤冤相报，非为我心，手足血仇，却不能不报！诸君好自为之。”他身子被一阵赤风卷到天上，须臾间也消失不见。继而周遭风声大作，如啸如吼。此地本山间，上临万尺冰川，有些凄冷寒风原也寻常。只是此时起的这阵邪风阴冷里透着一股蚀人筋骨的绵劲，仿佛是细如丝、寒冰化成的针镊，从跟跟毛孔里渗进肌肤、化入血脉、刺进骨髓。
萧素履只觉伤口处如受万虫噬咬，好不难受，“大家小心，这是赤风老妖的‘风吼’异术，是磨人心智。独儿你吩咐四周弟子，每三人结一小阵，各守一方，每人结一大阵，按宫之数推演，两只老妖神出鬼没，切切不可被逐个击破。”其实不用萧独吩咐，十里之内的门人都已将他的话听的清楚。他虽然伤重，这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却不被风吼声所掩，清晰的传到众人耳。
他不惜耗费真气，显露这一手，也是要让二妖不敢过于进逼。果然他话才出口，赤风张狂的声音便回应道：“萧老儿放心，论起场恶，自然是你和你那崽子，咱们必定第一个拿你俩开刀。嘿嘿，等你到了冥府，咱们再把你这群弟子门人一个个送过去，给你作伴。”这声音飘忽不定，让人辨不出声方位，却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只这一下，就把萧素履之前的一手比了下去。
赤风之，众人都不好过，唯有凌玲因为头戴了石竹花，不惧风系法术，站风里安之若素。她将花簪子摘下来，有心想交给萧素履，却知此老脾性，断然不肯接受。因此只塞萧独手里，悄声说道：“老爷子身上有伤，你把这个偷偷别到他身上，便不惧此风。”
却不料萧素履好似背后长着眼睛，冷冷说道：“女娃子，好好戴回头上去。老夫何等样人，哪里需要这东西？”
子杞就站萧素履身旁，是‘风吼之术’烈之处，但觉浑身阴湿黏腻，仿佛着冻蛇皮一般，说不出的难受恶心。他稍一运气，便感到丝丝缕缕的精气从毛孔泻出，不由大惊失色。早听说妖类能吸人精血化为己用，却想不到能用到这般无影无形的程。其实两妖各有数千年修为，原形又都是善于控风的兽类，不过风加些附加效果，实是牛刀小用了。
正当他夹运功不是、不运功也不是的两难境地时，身边的一对父子却齐声闷哼，显然是吃了暗亏。赤风说话算数，当真先拿这两人开刀，萧素履身边两个长老见宗主吃亏，连忙抢到近前，恨不得身护卫，可惜两妖化身风，伤人无形，饶是他俩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老宗主伤口还是一道一道的往身上填。
这等妖物伤人的招数虽然不着痕迹，却也并非无迹可寻，只要修为到处，凭得一点气机牵引，也能料敌机先，及时防患。萧素履真息不济，灵识却，除了身上添几处外伤，到底没受了多少暗亏。
比起来，萧独便狼狈的得多了，虽然十成袭击只有两成是冲着他去，也够他消受的了。他除了一手漂亮的定军剑气，其余术法、料敌之类的，恐怕还不及子杞，适才感到风一股暗劲袭来，仓促抵挡，却错用一股刚猛寸劲对上一道柔丝绵力，将成的力气都打到了空处，被这道暗劲错身而入，直抵脏腑，顿觉脾肾间隙上透出一丝丝的刺痛。
两长老的陈姓长老用潜龙手印布下禁制，封住了一道袭向宗主的劲力，只觉来袭的劲力忽刚忽柔，不易捉摸，偏偏威力雄浑，险些要破禁而出。俄而数劲齐至，进退有、互为犄角，他和蔡长老联手施为，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漏过了一道快如飞刀的劲气，被宗主随手一引，擦着衣角飞过。
陈长老见着情势危急，铁青着脸大吼道：“天泽宗众弟子听令！都放弃本阵，向我这里聚拢，以宗主为阵眼，结‘壑川玄甲’之阵！”
萧素履微皱眉头道：“‘壑川玄甲’虽然是精妙守阵，可惜我们人手不足，也不能真个做到似龟甲般密不透风，只怕没有用处。”
陈长老咬了咬牙，“总比坐以待毙强些，属下这便主阵去了。”说罢已纵身而出，萧素履明知徒劳，也不愿让属下心寒，只得放任他力一搏。
聚拢过来的共有四十名弟子，加上凌玲和主阵的两个长老，勉强凑成七七之数，人人步踏罡斗，围着萧素履布下一个形如龟甲的阵法。这阵法看似绵绵密密，天上地下到处有人，好似一个立方的龟壳，当真热闹非常。
可惜这漂亮阵法碰到两只妖怪却毫不济事，试问天下有什么能拘的住风？除非这阵法真能结成一个铁桶。只听得众人大声呼喝，不时有人受伤倒地，两父子该内伤的还内伤，身上该填口子的照样还是填口子。
子杞一边冷眼旁观，依这情形，他上去了也是白搭，不如旁边想出对策。他沉思片刻，地上写写画画，忽地走到萧素履身前道：“这样耗着，所有人都要没命，为今之计，却要想法打破这种局面。”萧素履与他一路同行，对他一身奇学颇为心许，沉声问道：“你可有办法？”
“赤风借山风之势，确实难办。”子杞扫过周围景致，皱眉道：“万事不离《易经》，此间处于山腰，上披万顷冰川，大风披挂而下，乃是自然之伟力，却也依从周易之理。我师门有一法术，有定风之能，或可一试。”
萧素履笑道：“既如此，那就要借重王屋山的仙术了。”子杞摇头道：“我一向贪玩，这阵法是我师父创的，他教的时候我就一知半解，不知能不能成事。再说这两只妖怪法力惊人，就是我禁得住山风，恐怕也奈何不得他们。”
这一刻已容不得他多想，他架起飞剑，左飞右奔，总算勉强一众天泽宗子弟身上刮齐了几记紧要的材料。之后看清方位，找到两棵处正位的雪衫树，以风垢鸟尾羽做笔，各调两色颜料；莺瑶草汁画经，云兽骨血画纬；刚陵石布于树端，柔弥晶埋于土下，片刻之间便两树间画下一路经纬分明的符禁止。
“壑川玄甲”阵集众人之力，到底有些用处，萧素履已不若先时狼狈，偷空看他布置，只觉处处奇玄奥，往往羽笔勾画之间横生妙意，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段！令师能创出这般阵法，委实让人钦佩。斯人风采，令人追思。”
子杞听他提到先师，神色一暗，打起精神开动阵法，只见地上银钩铁划，经线深蓝、纬线湛紫，绵密玄奥的禁制动开来，山风立时便有所感应，当真小了几分。再过片刻，风声消匿，山风竟渐趋无形，雪衫林子里只有一团红气时聚时散，弥漫无端。
见“熄风阵”奏效，他心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不敢怠慢，依旧阵来回走动，不时添置几笔，调整刚陵石与柔弥晶之间的力量配比，易经有云‘刚上而柔下，巽而止’，正是这熄风阵的出处。刚压下一股潜流，子杞忽然察觉坎位方向有一股强大风流涌来，大叫不好，地上急画几笔，结困风成盾之势，风盾刚成，已与来劲碰个正着，顿觉胸口一窒，‘噗’的喷出一口血，苦笑道：“被两个老怪现啦。好我借住天地之力，不然小命儿也赔进去了。老爷子，这两个妖怪有变天之能，我这阵法只怕终无用处。”
刚才一幕萧素履都收眼底，一时沉吟不决，未置一言。子杞摇头轻叹，低头做事去了，如今也只能拼了小命保住阵法，撑的一时是一时了。
萧素履一生也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见两个长老仍似模似样的摆着那无用阵法，加着恼，大喝道：“还守着那棺材似的玩意儿干嘛？拖大家一起进棺材吗？修了几十年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全无脑子！”
陈蔡二老脸上讪讪，没拿出些实质东西出来，被骂的垂头低目，不敢言语。萧素履猛拍腰剑鞘，万仞峥然而出，“都把剑给我拔出来，跟我上峰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