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含笑的目光静静落在姜若浅身上:“近日前朝政务繁忙,多亏有姜五姑娘在母后身边悉心照料,倒是让朕省心不少。如此,便有劳姜五姑娘在宫中再多留些时日了。”
姜若浅声线轻柔,始终垂着眼睫,姿态恭谨地避开那道如有实质的帝王注视:“陛下言重了。侍奉太后本是臣妇分内之事。”
一旁端坐的崔碧瑶袖中的手指无声收紧,陛下这话,莫非是有意要将她留在宫中?
正静默间,德福公公从旁轻声禀报:“陛下,膳食送到了。”
太后闻言微怔,侧首看了一眼佩兰嬷嬷,温声道:“陛下今日过来,哀家早已命人备好了晚膳。”
原来太后宫中已备了一席,而裴煜又特意吩咐自己的私厨另添了几道菜肴。
他温声解释道:“朕让人添了几样菜,便一同用罢。”
众人依序入座。
太后望着一桌珍馐,慈声对裴煜道:“这道炙鹿肉火候正好,陛下平日操劳,该多用一些。”
裴煜温和颔首:“谢母后。”
侍立在侧的德福公公闻言,便执箸欲为帝王布菜。
裴煜却淡声道:“不必。”
随即亲自执起乌木箸,夹起一片鹿肉,举止优雅地缓缓品尝。
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大多时候安静,只偶尔传来太后与皇帝的低语。
崔碧瑶与姜若浅皆默默陪坐其间,未多言语。
不多时,崔碧瑶裴煜用了太后说的鹿肉,便殷勤含笑夹起一块,放入他碗中,柔声道:“鹿肉补气血,陛下不妨再用一些。”
裴煜只漠然点了下头,却并未碰她所夹的那块肉,转而从一旁的光明虾炙盘中取过一只虾,置于碟中自行剥起壳来。
剥壳这等事向来由宫人伺候,太后见状便道:“陛下,让宫人来吧。”
德福公公也已趋前伸手,裴煜却抬手止住,只淡淡道:“朕自己来。”
说着,他转向太后,含笑聊起朝中之事:“母后可还记得敷文阁学士张朝的夫人吴氏?”
太后思忖片刻,缓缓道:“记得。哀家记得那张朝长的极为清瘦,言行一板一眼,他那位夫人却不大通文墨,言行粗率些。似乎……还听说张朝原是吴家的童养夫?”
裴煜微微一笑:“正是。两家自幼定亲,后来张家遭难,张朝幼年便寄养在吴家……”
席间众人皆望着帝王,静静听着他讲述,却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已从容地将手中剥好的虾,放入了姜若浅面前的碗中。
太后目光微凝,心头虽震惊,却仍端持着神色,未动声色。
而崔碧瑶脸色几乎瞬间变了,只是勉强端着仪态,握木箸的手悄悄发紧。
“前几日,张朝与友人同往杨柳楼饮酒,”裴煜还在继续讲,语气平常,在闲话家常,“席间友人称吴氏为胭脂虎,并笑他畏妻,连一房妾室也不敢纳。张朝一时意气,竟与人打赌,当场便由友人付银买下那一名唱曲的姑娘,要带回家中。”
他说话间,手上未停,又剥好一只虾,再次自然至极地放入姜若浅碗中。
若说方才还可视作无心之举,这一次,皇帝的用意已再明白不过。
崔碧瑶再难维持平静,猛地抬眼看向姜若浅,目光里淬着怨毒与讥讽:“嫂嫂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劳累陛下亲手为你剥虾!”
她声音不大,却绵里带针:“你可别忘了,你终究是崔家妇。”
裴煜缓缓抬眼,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丝寒意,语气疏冷如霜:“朕记得,皇后向来品性高洁、温婉贤淑。如今怎会口出恶言,随意指摘他人?”
崔碧瑶慌忙起身,声音微颤:“陛下息怒,臣妾,臣妾只是见嫂嫂言行有失规矩,才出言提醒。”
裴煜的眉峰略挑,低沉嗓音却尽是帝王威仪:“母后是姜五姑娘的姑母,算来她亦是朕的表妹。”
“这些时日她代朕在母后跟前尽心,朕感念其辛劳,不过亲手为她布一筷菜食,在皇后口中,竟成了‘失礼’?”
他语调略抬,目光如刃:“崔氏,你的孝道何在?!”
“孝”字如重石压下,尤其崔碧瑶一向以贤德自持,此时更无从辩驳。她当即俯身请罪:“是臣妾失言急躁,请陛下恕罪。”
裴煜神色却未松动,反而愈显肃穆:“大轩以仁孝立国治天下,皇后身为六宫之主,理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眼下正值高祖忌辰将至,你便前往皇觉寺静修一段时日,为高祖诵经祈福吧。”
“陛下……”崔碧瑶心头一紧,离宫入寺,便意味着她要远离宫廷、脱离权柄,这皇后之位她也才坐了数月,这叫她如何甘心?
裴煜微微垂眸,目光淡冷地落在跪伏于地的崔碧瑶身上:“皇后难道不愿为高祖尽孝?”
这个罪责她担不起,崔碧瑶身形蓦地一颤,倏然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静默片刻,她终是低下头去,声音轻而喑哑:“臣妾……遵旨。”
裴煜声音稍有缓和:“皇后贤惠,既然要去寺里,现在便回去准备吧,明日一早便启程。”
崔碧瑶起身时眼中已盈满泪光。她深深看了一眼姜若浅,攥紧裙摆匆匆离去,她必须立刻去见贵太妃,商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一席御膳未毕,皇后竟就这样被送入了寺中。
崔碧瑶走后,太后与姜若浅也不好继续用膳,皆怔然不语,席间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裴煜却神色如常,方才冷肃的眉眼间甚至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母后、浅浅,快用膳啊?菜该凉了。”
“是了,”太后回过神来,顺势对佩兰嬷嬷吩咐道,“给陛下盛碗汤暖一暖。”
汤碗轻轻落在姜若浅面前时,裴煜已执箸夹起一块醉蟹,先奉予太后,又自然地为姜若浅布了一块。
仿佛刚才没什么事发生一般。
这顿饭因着皇帝不时布菜,姜若浅倒是用了不少。
直至她轻声婉拒,道一句“实在用不下了”,裴煜才缓缓搁下乌木箸。
皇帝这般态度令太后心中隐隐不安。
她转向姜若浅,慈声支开她:“浅浅,既用好了,便让丫鬟陪着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罢。”
姜若浅依言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陛下太后二人。
佩兰嬷嬷奉上新茶,清淡茶香袅袅散开。
太后垂眸抿了口茶,再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通透的清明。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含着一丝深长的叹息:
“陛下,浅浅那孩子,自小哀家与姜家都极疼惜她。她心思纯善,也懂事乖巧,这辈子唯一一件出格的事,便是嫁进了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