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英及志英两姐妹在十三号星期五那天简直不愿意起床。
昨天晚上已经商量到深夜好不容易睡着只希望一眠不起能不睁眼就不睁眼。
可是终于被沙沙雨声叫醒。
志英喃喃自语:屋漏兼夜雨。
世英说:起来吧。
志英搔搔头皮来先洗个头淋个浴再出去想办法。
所有的办法昨天已经想尽了。
别气馁今日又是新的一日。
我已决定到麦当劳上班。
这也好。志英颔首。
至少可以支付电话费及房租。
是我们生不逢辰两姐妹移了民才发觉这是北美洲经济最衰退一年无处觅食又无资格领取失业金或救济金莫非要饿死在这里。
你有胆子回家要钱。
志英冷笑一声我有胆色可是电话同信到得了父亲那里吗?
世英不语。
这根本是她俩移民主要的原因三年前父亲再婚娶了继母生下一对孪生子之后继母掌了大权父亲除出管理一家厂之外已不过问任何事宜。
志英与世英近不了父亲身边又不想被继母讥笑她们姐妹那里有空上门来故索移民。
一个以秘书身分取得加拿大独立移民评分表中十分另一个在中文杂志任编辑也获得十分。
初到贵境胸怀大志。
――志英我找到工作供你读大学毕了业你供我六年很快过值得投资。
没想到半年后床头金尽一筹莫展住在租来的地库里生活成了问题。
工作不是没有。
可是家务助理及保母又怎么做呢。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饱餐一顿。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没车上不去。
叫她下来。
她添了孩子怎么走得开。
还有总不能空手去看她买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笔钱。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吧。
志英点点头。
你上过外国人的当铺没有?
别神经唯一的金饰是母亲给我们的纪念品。
世英说: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实在太豪气了整个月薪水买一只手袋现在我要是有这种钱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将来。
志英问:在麦当劳碰到熟人该怎么办?
职业无分贵咄管谁怎么说!
志英低下头。
我们应当高兴还有快餐店的工作等着我们。
那么志英展眉而笑我还有你你还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门。
两姐妹立刻静下来。
这一定是楼上的房东张太太来追讨房租。
果然张太太在门外说:两位陆小姐我知道你们在家快开门别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头丧气的去开了门。
谁知张太太捧着一大锅热粥新鲜的鸡粥吃了好有力气去找工作。
张太太――
张太太摆摆手不用多说晚饭七时正开迟者自误。
关上门走了。
世英说:好心人到处有。
志英抬起头因看中我俩迟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粮草充足两姐妹已很帮张太太看孩子买杂物不遗余力想必是彼时种下的善根。
两姐妹出门去在那一日她们找到了体力劳动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继母可高兴了。
她才没有空为这种小事高兴。
下午把仅有零钱买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挂出圣诞装饰世英才蓦然发觉要过年了。
今年农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来?
他何尝不可以说我们如何一个电话也不打去。
我们哪有钱。
他哪有空。
世英说:你廿一我廿二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志英答:是让我们争口气。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么凑巧。
多伦多市几十万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龙后第三个手抱着两岁的女儿那小孩有张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错不了。
轮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条。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头上的油腻味。
志英说:洗发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头?还挺香。
肥皂粉。
发了薪水剪短头发好省些钱。
现在就可以剪你帮我剪我帮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这不是真的我们生活在廿世纪末繁华的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窘成这样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别叫忍耐一下。
咔嚓一声世英的长辫报销。
乐得轻松。
捱一个月发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种感觉到了五十岁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为还有人请你。
打电话给爸求救。
谁打谁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也不说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唤她们假期去吃饭我叫姐夫来接你们。
表姐夫约了她们星期三下午。
他对妻子娘家亲戚客气得不得了通常有丰厚妆奁的女子都可得到这种礼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听到表姐殷殷问好志英忽然落下泪来。
表姐不过说了一句话:每天做工还怎么念书?
接着取了一只信封出来交到志英手。
世英说:表姐长贫难顾总得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顶多照顾你们三年大学出来了才讲独立不迟。
志英不出声。
考了入学试没有?学位顶紧俏别托大还有姨父知道你们的事吗?
两姐妹沉默。
表姐摇摇头同她们吃一顿丰富的下午茶又让姐夫送她们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库志英拆开信封一看见到一张支票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额上的五位数字。
志英还以为灯光昏暗眼花。
世英说:没错我们遇到恩人了。
这张支票假使由父亲写出来我们可能还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现在也不会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罢了我们在老父前夸下何等样海口说什么如不锦衣决不还乡。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对儿子才两岁。
可怜母亲没享过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我们不该为这个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们不应妒忌他重新获得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了充满自怜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没想到移民手续那么快批下来不走也不行。
还有节蓄一下子花光流落异乡。
睡罢明日早班。
我们不是有钱了吗?
小姐这够你一年还是半年花?不见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叹口气。
真没想到钱那么重要但凡说一个月用一千几百就够对物质无所求的人大抵都没有接过帐单吧背后有支持他的人自然乐得讲清高的风凉话。
她们姐妹俩险些儿连肥皂卫生纸都买不起了。
支票兑现后第一件事便是买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级市场世英落下泪来。
这是干吗你还在触景伤情?我们不在这里买隔壁那药房足足便宜五角钱。
世英用手抹去眼泪你说得是。
志英讲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怀我们还年轻挣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顶去了。
你真乐观。
不乐观行吗。
虽然年轻力壮一天工作下来也还腰酸背痛躺觉得人生没意义。
不过房租付清了还有电话电费单并且买了邮票写信存积许久的大件脏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铺洗干净她们暂时松口气。
午夜梦回真正后悔伤了父亲的心。
真笨还当着继母同他吵更加给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顺同她们开仗。
志英记得她大声指控父亲:你根本忘记母亲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临终前怎样请求你照顾我俩如今你当我们是眼中钉。
也许是事实讲出来却未免太老土了。
父亲再婚时她们已经十七八岁已算是大人。
继母不费一丝力气便赢得此仗。
世英说:不必内疚无论你说了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她总有办法叫我们知难而退。
现在她们离家八千哩。
过两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记生疏了没有?
操练一下就可以回来表姐你要人效劳我随传随到。
你表姐夫有个朋友新近投资移民在此地开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个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这是地址她说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见见老板程先生。
志英嗫嗫说:我没有当地经验。
做个一年半载不是有了吗总得熬过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会替她留意。
谢谢表姐。
星期天我们一家挺老夫老妻又无话可说你们要是赏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没声价答应下来。
那日世英迟回来打开门一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且说来听听。
我的师傅赵国慧君也移民到本市来了我与她见过面她人面广关系好已把我荐到中文报馆上班。
年初你到那边去找工作不是说额满吗?
最近有好几个人回流拿到护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兴。
志英开心得泪盈于睫。
算一算二人共在快餐店做了三个多星期恍如隔世幸亏只是自己负担自己没有家累否则不堪设想。
世英感慨地说:父亲再也不会认得我们。
我心安理得我又没有堕落。
什么叫堕落?这个社会笑贫不笑。
果然志英大笑拍手怪起社会来了。
以前这两个年轻女子爱买什么就买什么花光了薪水向家长要父亲略问几句使老大不高兴如今可不敢放肆卑微薪水居然有剩。
志英的老板程先生已吃了不少洋妞的苦她们习惯公事公办慢吞吞过了五时正人仍在办公室已不肯听电话一个如此个个如此换人也不管用。看到志英口齿伶俐做事爽利六点钟了还在电脑前查资料差些没感动落泪。
为着留住她便即时提供额外福利:志英星期三下午我放你到杜格拉斯学院去修公司秘书课程连星期六上午及星期一晚上一个礼拜上三次课五年毕业别嫌时间长有志者事竟成。
念英回家想了想也只有痛下苦功才会有前途从前一直吊儿郎当因为觉得不日可承继父业现在知道那个希望已成泡影不得不靠自己。
一个星期上三天课再也没有时间看电影睡懒觉了且绝不能半途而废非咬紧牙关熬下去不可待毕业出来经已年老色衰。
想到这里意志力稍弱的人真会痛哭失声。
不过志英往好处想时间总会过人迟早会老学得一身本领又怕什么人老珠黄。
就这样决定下来。
春夏还不觉得苦秋季一来就觉得地库冷。
这时表姐说:我私人买了一幢公寓就在市中心两房一厅地方不错租八百五你们去看看。
世英去看了回来同志英说:是幢豪华公寓刚入伙楼下还有暖水泳池应该租一千八百元才真。
表姐说自己人够付按揭就算了否则盈余也是缴税。
我们好象欠她太多了。
是玉表姐从前都不大同我们来往。
她的母亲同我们妈妈是两姐妹――
也许是爱屋及乌。
眼看那零下十度八度的严冬快要来临两姐妹速速搬入新居那种感觉如做了人上人。
志英问:记不记得彼时父亲说要买房子给我们我们挑剔得多厉害?
是光是挑地区已经一年半载没结论。
其实只要有瓦遮头管它呢。
那时根本没有脑。
活该今日吃苦。
想到没钱买食物真是不寒而栗。
志英咕咕笑去冬如无表姐打救你会不会找父亲要钱?
世英半晌才答:我们已经同父亲三击掌了。
志英说再过一年好拿护照你会不会回流?
世英白她一眼今的问题何其多。
志英说有辆老爷车代步就好了。
得珑望蜀别贪心了
是。
见到表姐便问:有无家父消息?
玉表姐笑答:我同他只是姻亲我是你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我同他少来往。
这是事实。
表姐接着说:父女到底是父女拿起电话说两句一笑泯恩仇。
世英与志英缄默。
那么写信吧寄照片吧。
世英低声说:想想也真是父亲白手兴家何等英明却生了我同志英这样窝囊的女儿连书都没念好什么都是半吊子更不用说是搞事业了。
志英默认。
世英又说:报馆的工作虽足以糊口但我还是想进大学读新闻系。
志英抬起眼来十二分讶异用手肘推了世英一下。
表姐沉吟一下你托福试成绩好吗?
五百五十分中学联考拿四A三B。
表姐一听眉开眼笑唷你为什么不早说?太谦虚了小女若拿到这样成绩立刻要开庆祝大会还不快去报名?
志英瞪大双眼学费呢?
当地人念大学极之便宜不怕不怕。
二人一离开表姐寓所志英便责问世英:你打算叫表姐同你缴学费?
世英瞪志英一眼你还在梦中呢你。
什么意思?
打一年前表姐开出万金支票我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支持。
谁姐夫?
世英忍不住笑用用脑细胞。
嗯一连串好事连二接三发生在你我身上这里头有点学问吧。
你想想玉表姐怎么会只身担这种干系?请我们吃顿饭、看场戏送件毛衣这种情是有的给房子注介绍你去工作甚至负担三年学费就不在份内了。
志英沉默下来。
表姐当然是受人所托。
志英再笨也明白过来。
世英取出一张文件的复印本我去查过了。
志英一看是房屋卖买记录地址是她们此刻住的公寓卖价二十八万五千加币买主是YC陆。
志英冲口而出:父亲!
可不就是爸爸这记录我自一个相熟房屋经纪的电脑得来。
志英颓然。
原来倚靠的仍是我们所憎恨的父亲。
你恨他吗?我早已改观。
对表姐我们还一直谢进谢出玉表姐谢我们才真呢父亲必定厚酬她。
干吗父亲行事要如此转折?
怕我们不接受呀。
他妻子呢不反对吗?
我不知道可能已经达成协议接近两年没见他们事情也许有很大变化。
志英沉默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索提出升学要求。
表姐会转告父亲的吧?
自然。
记得当年父亲劝我们到外国升学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
姐妹俩坚持不走控诉父亲调虎离山意图并吞她们母亲的财产
人不吃苦真不会长大。
要不要写信给父亲?
且慢他不想露脸我们随他。
这也是一种尊重吗?
正是。
果然不出三天玉表姐的回复来了学费没问题你报了名没有?
下个月面试。
好极了上课往返乘公路车费时我这里有一辆二手车你要是不嫌弃――
表姐我一于厚着脸皮接受了。
表姐至此也不想再隐瞒语带双关世英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谢谢表姐关心。
两姐妹去领取了二手车锁匙。
志英很怀疑明明是新车。
叫你相信是二手便是二手。
是是是。
与父亲分手之前世英带头谈判要求分父亲一半财产。
陆氏一口拒绝。
志英想起来问:他是怕我们三年就把财产花光吧?
世英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打算怎么样?
我对半工读生涯相当满意。
志英我很佩服你。
世英我们同父亲还见不见面呢?
他比我们智慧他会作出安排。
志英知道她仍有芥蒂。
春季开学之后陆家姐妹生活水平同一般富裕的留学生无甚分别。
可是那几个月接近贫穷线的生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姐妹俩对于日常开销都十分谨慎不再做大花筒对于物质也不再过份重视反而添一份潇洒气质。
从前裙下的异朋友众多此刻也无心结交。
世英戏言:也许爸现在会对我俩点头赞许。
志英低头做功课一脸正经端庄五官像煞她们母亲。
世英很会安排她把功课成绩交给玉表姐过目亦即令她转告父亲。
如今大有出息你们母亲最高兴。
世英说:可惜她看不见呢。
表姐讶异她当然知道此刻阿姨是天眼通了。
志英世英黯然不语。
说也巧你姐夫上个月不是回香港吗到你父家作客拍了好些照片回来。
说着取出照片簿。
志英世英抢着看只见照片内的父亲宛如中年人神活气朗他妻子抱着一对孪生儿亦眉开眼笑好一个幸福家庭。
志英微笑孩子完全像爸。
不知道还生不生。
表姐插嘴:据说想多生两个女儿。
世英咋舌。
女儿好我也喜欢女儿女儿再同父母不和也比儿子亲厚。
真的?
表姐说漏了嘴女儿总会回头今日的女儿往往比儿子更争气能干。
我俩例外。
你俩才是表表者叫你们回家度假呢不知多挂住想念你们问有男朋友没有。
世英说:功课要紧。
听了这话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呵以前忙着穿时装买小跑车满欧洲逛呵。
志英看着世英明年夏季吧也许是回家的时候了。
世英道先给父亲写封信。
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