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4层的空气比其他楼层更冷，带着某种化学防腐剂的刺鼻气味。秦云拄着拐杖，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向样本库。地面是光滑的环氧树脂材质，拐杖尖端敲击发出空洞的回响。
样本库的门是一道厚重的气密门，门旁的识别器闪着红光。秦云刷了赵明玥的门禁卡，红光转绿。他输入密码“19870915”。
门无声滑开，冷气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空间，直径至少有三十米，高约十米。墙壁上布满了金属抽屉，每个抽屉都贴着编号标签。房间中央排列着两排液氮储存罐，每个都有半人高，罐体上结着厚厚的白霜。
秦云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白雾。他看了眼门边的温度计：零下196摄氏度。这是液氮的标准储存温度。
他需要在数百个储存罐中找到编号047的那个。
房间里的照明很暗，只有几盏红色的安全灯。秦云沿着过道慢慢走，逐个检查罐体上的编号：012、013、014……大部分罐体都是密封的，但少数几个的观察窗上结着霜，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走到第三排时，他看到了047号。这个罐体比其他罐略小，位置也更隐蔽，藏在一个墙角。
罐体上连接着温度监控线和液位传感器，但林川说得对——监控数据每二十四小时才集中读取一次。只要不打开罐体，短时间内不会触发警报。
秦云靠近罐体，用手套擦去观察窗上的霜。里面是乳白色的雾气，隐约能看到一些金属容器的轮廓，但看不清细节。
罐体侧面有一个电子锁。秦云试了试林川给的密码，锁屏显示错误。
不是“19870915”。林川给了他错误的密码，或者这个罐体有独立的加密系统。
秦云靠在罐体上，左腿的疼痛让他几乎站不稳。他需要思考——林川为什么要给他假密码？是为了测试他的忠诚，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罐体基座上一个不起眼的标签上。标签已经泛黄，上面手写着一行小字：“林振华寄存，1995.3.27”。
1995年3月27日——沈雨的生日。
秦云蹲下身，仔细看那行字。字迹刚劲有力，应该是林川父亲的笔迹。日期下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有个小太阳。
和沈雨描述的记忆锚点一模一样。
秦云试着在电子锁上输入“0327”。锁屏闪烁了一下，但依然是红色错误提示。
不是数字密码。
他盯着那个小太阳符号。沈雨说过，母亲绣在她衣服上的小太阳，丝线的打结方式很特别——先绕三圈，再交叉，再绕两圈，最后打一个特殊的结。
三、二、一。
秦云的手指在锁屏上移动。锁屏是九宫格数字键，但每个数字键上还对应一个字母。他尝试输入“SUN”（太阳），错误。输入“LIGHT”（光），错误。
“光与影的边界。”他喃喃自语。
沈静戒指上的话。光与影的边界是什么？是黄昏？是黎明？
秦云输入“DAWN”（黎明），错误。输入“DUSK”（黄昏），错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必须在手术结束前返回，否则陈教授会发现他失踪。
他再次蹲下，仔细检查标签。这次他发现标签边缘有一个极小的凸起，像是夹层。他用指甲小心翼翼撬开标签的边缘——
里面藏着一张微型胶片。
胶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但上面有微缩图像。秦云对着红色的安全灯举起胶片，勉强能看清：是一张脑部扫描图，图上标注着复杂的坐标和频率参数。底部有一行字：“钥匙在歌声中。”
歌声？
秦云想起沈雨说过，她小时候睡不着时，母亲会唱一首歌。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只是简单的“啦～啦～啦～”。
沈雨说那首歌的旋律很奇怪，不是传统的音阶，更像某种编码。
秦云闭上眼睛，回忆沈雨哼唱时的旋律。那是三个音高的循环：高、中、低，然后是中、低、高。
他在电子锁上尝试输入音符对应的字母。音乐音阶是CDEFGAB，但沈雨的旋律不符合这个规律。也许是数字编码？
高、中、低——如果用数字表示，可能是3、2、1，或者是7、4、1。
他尝试输入“321”，错误。输入“741”——
锁屏变绿了。
罐体发出轻微的泄压声，然后盖子缓缓升起。冷气如瀑布般倾泻而出，瞬间在地面凝结成霜。
罐体内部分为三层。最上层是一个金属盒子，大小正好是存储卡的外壳。中层是几个玻璃管，里面装着某种淡黄色的组织样本。下层则是一个文件袋，封口处盖着“绝密”的红章。
秦云先取出金属盒子，打开，里面确实是完整的存储芯片，比林川给他的备份大了至少三倍。他将芯片小心地收进内袋。
然后他看向中层的玻璃管。管身上的标签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出部分字样：“志愿者07号，前额叶皮层提取，1994.11.23”“志愿者12号，海马体切片，1995.2.14”……
早期志愿者的脑组织样本。沈静真的在收集这些。
最下面一管的标签是清晰的：“沈国栋，全脑切片，1993.9.15”。
沈雨的父亲。他去世后，大脑被切片保存了。
秦云感到一阵反胃。这就是神经接口项目的真相：在追求意识永生的道路上，他们连死者的遗骸都没有放过。
他最后拿出下层的文件袋。封条已经脆弱，轻轻一碰就碎了。袋子里是厚厚一叠手写笔记，纸张泛黄，字迹是沈静的。
他翻开第一页：
“1993年10月7日。父亲去世三周。今天做了决定：我要继续他的研究，但要改变方向。不是为了修复损伤，而是为了保存完整的人格。如果当年有这项技术，父亲就可以……”
后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开了。
秦云快速翻阅。笔记记录了沈静早期实验的每一个细节：志愿者的招募，接口植入手术，意识上传尝试，以及越来越多的伦理疑虑。
翻到中间时，一张照片滑落出来。秦云捡起：是年轻的沈静抱着婴儿时期的沈雨。照片背面写着：“小雨三个月大。今天为她做了预防性接口植入。我知道这违背伦理，但我必须为她预留一条生路。如果未来某天她需要……至少她还有选择。”
“选择什么？”秦云轻声问。
照片背后还有一行小字：“或成为容器，或成为钥匙。我祈祷她永远不需要知道这些。”
秦云把照片收好，继续翻看。笔记最后几页的字迹变得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1998年6月12日。陈教授今天找我谈话。他知道了我在进行意识上传实验，但没有阻止，反而提供了更多资源。他说这是人类进化的必然方向。我问他，那现有的这些人呢？那些志愿者，那些融合者，他们算什么？他说：‘必要的代价。’”
“1998年7月3日。林振华警告我，陈教授可能想把技术用于其他目的。他给了我一些资料，关于早期志愿者的真实死亡率——不是公开的15%，而是47%。那些‘康复出院’的人，其实是被转移到了秘密观察点。我该怎么办？”
“1998年7月15日。决定成立守夜人。七个人，七把钥匙。我们将核心数据分割加密，每人保管一部分。只有当我们都同意时，技术才能被完整使用。这是我最后的防线。”
“1998年8月22日。今天为小雨录制了那首歌。旋律编码了我的基因序列和神经信号特征。如果有一天，她需要解锁数据，歌声会引导她。但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笔记到这里中断了。后面是空白页。
秦云合上笔记，感到沉重如山的压力。沈静知道一切，但她无力阻止。她只能留下这些后手，希望后来者能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把笔记和玻璃管都放回原处，只带走存储芯片。罐体重新密封时，他看了一眼那些脑组织样本——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只是低温下的切片。
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不是来自样本库内部，而是门外。
秦云迅速躲到最近的储存罐后面。拐杖碰触地面发出声音，他立刻静止不动。
门滑开了。
两个人走进来。秦云从储存罐的缝隙中窥视：一个是赵明玥，另一个是陈教授。
他们怎么在这里？手术应该还在进行中。
“您确定芯片在这里？”赵明玥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林川的父亲当年负责样本库的安保设计。”陈教授缓缓走向047号罐体，“如果林川要藏东西，一定会选择这里。他从小就跟着父亲来这个库房，对每一个角落都熟悉。”
他们停在047号罐体前。秦云距离他们只有十米，藏身在032号罐体后面。
“密码是多少？”赵明玥问。
“试试沈雨的生日。”陈教授说。
赵明玥输入“0327”，错误。她尝试了其他几个数字组合，都失败了。
“林川可能设置了独立密码。”陈教授沉思，“以他的谨慎程度，不会只用简单的日期。”
就在这时，陈教授的手表发出轻微的震动。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术结束了。沈雨的情况稳定，但还没脱离危险期。脑出血止住了，但损伤程度未知。”
秦云的心脏狂跳。手术结束了——这意味着他必须尽快回去，否则会引起怀疑。
“我们先回手术室。”陈教授说，“芯片的事稍后再说。沈雨如果醒来，第一时间通知我。我需要和她谈谈。”
“谈什么？”赵明玥的语气有些警惕。
“关于她母亲留给她的遗产。”陈教授的声音很平静，“以及她未来的选择。”
两人转身离开。门重新关上。
秦云等待了一分钟，确认他们真的走了，才从藏身处出来。他拄着拐杖快步走向门口，但左腿突然一阵剧痛——骨裂的地方可能移位了。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移动。必须回到服务器间，必须找到林川，必须制定计划。
打开门，走廊空无一人。但他刚踏出一步，头顶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
不是停电——应急照明也没亮。是有人切断了整个B4层的电力。
黑暗中，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
“秦云，把芯片交出来。”
是林川的声音。但语气冰冷，不像平时的他。
秦云握紧拐杖：“林川？”
“我不是林川。”那声音说，带着某种机械的质感，“我是守夜人一号。林川的父亲。”
秦云愣在原地。
“林振华在1999年死亡前，上传了自己的意识。”声音继续，“他将自己存储在早期版本的意识档案中，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现在，时机到了。”
黑暗中，一个人影缓缓走来。身形和林川很像，但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借着远处安全出口标志的微弱绿光，秦云看到了那张脸——
确实是林川的脸，但眼睛是纯黑色的，就像之前那个仿生人。
“林川在哪里？”秦云问，同时慢慢后退。
“在我的控制下。”林振华——或者说，占据林川身体的意识——回答道，“我儿子的神经系统与我有高度兼容性。通过残留的父系神经接口，我可以暂时接管他的身体。这是他不知道的秘密，我留给自己的最后保险。”
“你想干什么？”
“完成沈静未竟的事业。”林振华停在三米外，“但不是用她的方法。陈教授想复活沈静，我想更进一步——创造一个全新的意识融合体。用沈雨的神经结构作为基础，融合沈静的智慧、我的经验，以及所有早期志愿者的记忆碎片。”
秦云感到脊背发凉：“那林川呢？沈雨呢？”
“他们会成为新意识的一部分。”林振华的声音毫无感情，“这是进化，秦云。个体的牺牲是为了整体的进步。”
“去你妈的进化。”秦云握紧拐杖，准备战斗。
但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左腿重伤，面对的是一个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军人意识，控制着一个训练有素的身体。
林振华向前迈步。
就在这时，秦云身后的样本库门突然打开，强烈的白光涌出。
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振华，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秦云回头，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是赵明玥。但她的眼神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冷静的医生，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智慧的存在。
她的手腕上，接口疤痕在发光。
“沈静？”秦云脱口而出。
赵明玥——或者说，占据赵明玥身体的意识——点了点头：“我在小雨的歌声中苏醒。赵明玥同意让我暂时接管，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
她看向林振华：“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使用那项技术。”
“计划改变了。”林振华说，“陈婷的威胁迫在眉睫，我们需要更强的力量。”
“不是通过吞噬我们的孩子。”沈静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失败了，林振华。我们的实验制造了融合者，制造了痛苦，制造了陈婷这样的怪物。不能再继续了。”
两个意识体在黑暗中对峙。
秦云站在中间，手握存储芯片，左腿的疼痛已经到了极限。
他看向沈静：“沈雨怎么样了？”
“她还活着。”沈静回答，“但需要时间恢复。在那之前，我需要你保护好芯片。那是唯一的希望——不是用于融合，而是用于解放。芯片里的数据可以逆向编译，找到安全解除接口控制的方法。”
林振华发出低沉的笑声：“太晚了，沈静。陈婷已经启动了最终协议。二十四小时内，所有融合者将被强制同步，成为一个集体意识。她会成为那个意识的核心，控制成千上万人的身体和思想。”
“那就更需要芯片了。”沈静说，“秦云，跑。去手术室，找到小雨。把芯片插入她床边的监控仪，我会通过医院的网络发送解锁程序。”
“你休想。”林振华冲过来。
沈静迎上去。两个意识体在赵明玥和林川的身体里交战，动作快到看不清。
秦云转身就跑，用尽全身力气冲向电梯。
身后传来打斗声、撞击声，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
电梯门开，他冲进去，按下B2。
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走廊尽头，林振华将沈静按在墙上，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电梯开始上升。
秦云靠在墙上，喘息着，手指紧紧握住存储芯片。
芯片边缘刺破了手掌，血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一种冰冷的决心：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救沈雨。
无论挡在前面的是陈教授、陈婷、林振华，还是沈静本人。
电梯停稳，门开。
B2层到了。
手术室就在走廊尽头。
而走廊中间，站着一个人。
是陈教授。
他手里拿着***术刀，刀尖滴着血。
“秦云。”他说，声音温和得可怕，“我们来谈谈小雨的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