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她要再婚的时候我高兴得跳起来。

    她正在尴尬年龄四十二岁说老不老说年轻当然也不能够。她看上去成熟优雅除了笑起来时眼角有几条皱纹之外一点也不像中年人身裁尤其保养得无瑕可击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我的母亲或否都应该有第二春。

    我举手赞成。

    不过我说:一直没听你说起一下子到结婚阶段可见你把秘密保守得好。

    事情没有九分光不好意思嚷嚷。

    不用说他一定是十分人才。

    很不错。母亲承认不然不考虑嫁给他。

    几时行礼?

    下个月十五。

    在什么地方结婚?

    纽约然后飞到巴比多斯渡假。

    多好。我笑真羡慕你。

    我还担心你会不高兴?

    什么的话我都廿一岁了还怕人抢去母亲的爱?我拍拍她肩膀。

    母亲彷佛仍有隐忧。

    他干哪一行?

    他的职业很特别是海上油田工程师。

    哗这么冷门。我问:他长得英俊吗?

    下星期我们一起吃顿饭母亲说:你会见到他。

    我故意说也是时候了纸包不住火。

    我看着母亲她的皮肤仍然滑腻头发如云一般许多象她这般年纪的女人还打前刘海冒充廿九岁半但她一直行为端庄想必是为我设想免我难做。

    饭后她一个人出去我留在家中为自己织一件花样复杂的毛衣忙得不亦乐乎。

    父亲去世已有六年。

    他比母亲大十五年两人非常相配也异常恩爱。

    头两年新寡的母亲浑身犹如掏空一般很少说话很少笑寄情于工作后来时间或许没有治疗她的伤口但到底她接受事实平静下来。

    她一直控制得很好。

    或许是为我我需要她她不能倒下来。

    她一直有班朋友闲时吃吃喝喝消遣一番有些是中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相识廿年以上。

    我老认为她那些朋友中没有新血不过是你哄我我陪你无聊人找个伴说说话谁也不会论到嫁娶一点希望也没有。

    母亲说做朋友不应讲企图并且觉得我们这一代很残酷可怕什么都讲益处。

    岁月如水逝去我满以为罗曼史已与她无缘没料到她会打算再婚日子都定下了。

    在想像中对方应当年近五十风度翩翩事业有成。他以前大概也结过婚或许我们两家的孩子可以做好朋友也说不定。

    从此母亲有个体贴她的人她终于苦尽甘来。

    我觉得百分之一百安慰。

    只要他对母亲好我也会对他好。

    他们婚后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分开往我向往有自己的公寓已经很久。

    我几乎没拍起手来。

    只是为什么婚讯宣布得如此逼切是母亲觉得不好意思吧。

    我放下毛线想一想她仿佛有点踌躇。?

    但母亲一向不是喧哗的女子她想得太多从不停止忧虑。

    反正下星期便可见到我的未来继父。

    接着数日我与她商量一些细节。

    她把房子留下来给我婚后她搬进夫家对方环境相当好她可以不必工作。

    我说假如你们要孩子的话还可生养。

    母亲忽然飞红面孔说神经病!

    我不认为我的神经有问题但不愿与她争论。

    赴宴那日我故意打扮得年轻点穿得比较自然衬出母亲的成熟。

    我迟到十分钟到了着名的西餐馆一眼看见母亲她席中尚有一个年轻人我的继父却还未到达。

    我一过去那青年便站起来替我拉开座位。

    我想他一定是继父的家人礼貌地点点头叫了饮品。

    母亲今日打扮得没话说我投过去赞美的眼色。

    我问:怎么他还没有来?要管管他怎么可以迟到。

    母亲一呆看看年轻人不知如何开口。

    我起了疑心双眼盯紧他们。

    那年轻人忽然说:我就是那个人。

    我张大咀下巴险些儿掉下来。平日的教养不知去了哪里。

    你?我问。

    是。我将娶你的母亲为妻。年轻人微笑说。

    我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我在心中叫出来不可能的事他顶多只比我大几岁是不错他很英俊非常潇洒斯文有礼但他怎么可以做我的继父?

    太荒谬了我狠狠向母亲看去太令我尴尬。

    只见她还镇静她向我说:不恭喜我们吗?

    我勉强控制自己向他们举举杯子说道:我没想到。没想到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对母亲失望。

    她真的想清楚了?

    我暗暗叹口气。也许他们真的有感情也许母亲觉得一生墨守成规到如今略为不羁纵容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

    但我闷闷不乐怕这类不正常的婚姻难以维持。

    世上一切忧虑都涌上我心头食而不知其味最好的小牛犹如橡皮一般。

    他真是会爱她保护她替她着想?抑或要我的母亲百般呵护他掉过头来照顾他?

    再过十年又怎样?那时母亲五十多他才三十多。

    疯了都疯了。母亲这个年青人还有我居然还陪他们吃饭。

    我胃被铅顶住我放下刀叉放弃。

    母亲说:你有什么意见不妨说出来。

    我呆若木鸡你们下个月结婚?

    是。

    已经决定了?我还想有所挽回。

    他说:当然打算请你去观礼。

    我一阵反感不我已约好朋友往地中海渡假。

    母亲沉默她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我站起来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一步你们慢用。我抓起手袋急步离开。

    满腔欢喜来见继父结果落得如此下场我的男朋友还比他老成些让我怎么见人。

    当然母亲应为她自己而活我早已她再不欠我什么。

    我为她担心。

    我站在街上等车忽然有人在我背后说:失望?

    我一抬头是他我未来继父。

    我冷冷说:你应当陪着她出来做什么?

    年青人不响双手插在口袋中给你母亲一个机会她一直担心你不高兴。

    我的感受如何并不重要。

    她爱你。他不以为然。

    很明显地她更爱你你很有办法。说得这么露骨可见我对于他的厌恶。

    他很震惊你这么年轻而思想却这么古旧为什么?

    你不会把幸福带给我母亲。

    我当然会!

    我摇摇头有一辆空车经过我截停它跳上去。

    母亲回来时我在看书。

    他自然来不及什么都告诉我母亲了如一个争宠赌气的孩子母亲有得苦吃。

    她轻轻坐在我床边悄悄问我你不喜欢他?

    你可以做我说比你小几岁?

    她不响过一会儿说十五。

    这倒是巧父亲比她大十五岁两个丈夫相差三十岁几乎三份之一世纪。

    我问你想清楚了?

    她点点头。

    妈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我一向不知你是个赌徒。我放下书。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我也郑重考虑过你不知道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

    快乐也不定要结婚。

    但是他尊重我他认为结婚比较好。

    你什么都听他的?

    他说的话都很有理。

    我说他条件很好有没有想过他为何看上你?

    母亲微笑我的条件也不错哇。

    我一征后来一想觉得也是事实我母亲并不见得配不起谁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心便慢慢释然。

    真的只要她快乐为什么不呢。

    有人肯娶她她肯嫁那人旁人管什么闲事。

    至于将来嗳快乐是快乐将来是将来。

    我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她说:谢谢你。

    我仍然希望继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中年人。

    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年纪与我相仿的继父。

    你叫他彼得便可。母亲说。

    我无奈的笑一切像新潮外国人一样真是滑稽。

    我与彼得见面也无话可说。

    他很努力讨好我但是我疏远他。

    坦白说如果我完全不认识他由朋友介绍我会觉得他是个一流的男青年。

    现在我与他混得烂熟有说有笑又算什么呢他名义上是我继父。

    母亲把她的东西搬往他处一步一步来她仍然天天在家过夜。

    但我可以觉察到气氛完全不一样母亲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喜气她的眼睛特别明亮皮肤特别晶莹脚步特别轻盈打扮特别精致。

    恋爱中的女人。

    我苦笑想起一句老俗语:天要落雨娘要嫁都是不能控制的事。

    此际的母亲看上去简直与我差无多像大姐不像妈妈彼得爱她给她无限信心好过打强心针所以始终为人歌颂。

    他们俩一次两次三次地约我出去我总是婉拒。

    我不是一个不圆滑懂事的女子但这种三人行式聚会我没有把握处理得好。

    既不能爱屋及乌就必需把屋也放弃我与母亲的感情淡了十倍不止。

    彼得一直不甘心放学时分在校门等我。

    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穿着华伦天奴的凯斯咪上装。

    老小子真会穿我自从第一次发薪水就想买该牌子的套装至今还在想他倒是一早搅通了贴身享受不要亏待自己。

    他在这里等我人家会误会说不定就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

    干什么?我不甚客气。

    吃杯茶。

    干么?

    同你诉苦至少我们之间没代沟。

    我不得不笑出来他身受那么大的压力还可以运用幽默感我相当佩服他。

    他拉着我到茶座坐下。

    咖啡还没上来他就开始了。

    别人歧视我不打紧你应该站在我这边。

    我分辩我没有反对。

    算了吧一副晚娘脸。他颓然。

    我嗤一声笑出来。

    他说:爱也有罪?我就是爱你母亲怎么样?

    我略为感动他语气很坚决。

    我早已超过廿一岁我有一份高薪职业我有自主能力我就是不能明白人们为什么不谅解我们这段婚姻。

    我提醒他彼得她比你大十五年。

    我父、我母我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也都这么说。

    你是独子?我惊问。

    是。

    阿哈倒霉蛋呀舌战重雄也脱不了身他父母咒死他。

    自然也咒死我母亲。

    我摇头太息妈妈你真是何苦来青灯古利过了这么久忽然晚节不保去淌这个浑水。

    他们赞成没有?我问。

    我不需要他们应允。

    这样说法就是没应允。

    我沉默。

    我所关心的是他们有没有仇视我母亲。

    其实不用问还用说恨死我母亲。一个比他们年轻有为的独子大十五年的寡妇!

    看样子彼得痛苦不止一点点。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问:你不需要他们的谅解?

    需要他们不肯给我有什么法子。

    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母亲?我问:明明有许多廿多岁的淑女任你挑。

    你太荒唐。彼得瞪我一眼。

    你想想是不是婚后你会失去所有亲人值得吗。

    值得。

    别赌气。

    我说的是真话!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他很痛苦槌着桌子。

    倒底年纪轻母亲就不会失态。

    我绝对不是一时冲动我一生人就是等待你母亲这样的女子:成熟、理智、美丽、温馨

    理智?我打断他若果她是理智的女人应当与你玩玩就算。

    龌龊他点点头对最纯的开头往往有反效果我们若果玩玩就算不知道多么浪漫洒脱!我们要结婚就不为世人原谅了。

    彼得我心平气和的说你已得到何必再计较人家的想法?

    他哑口无言。

    过很久很久他问我你呢你接受我吗。

    你要镇静与我母亲并肩作战记祝

    说你是朋友不是敌人。他恳求。

    他们的敌人已经够多我终于勉强点点头。

    我没有后悔因为彼得双眼闪烁起来能使人开心总是好事。

    也许是躲不过的一件事。

    他终于找到她但她相识他晚了十五年。

    这不是他们两人的错在以前她必须忍痛牺牲但在今日社会风气放得多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他。她快乐多于痛苦她不介意一点点闲言闲语她十分智慧嫁他是嫁定了。

    母亲真是勇敢。

    我不由得想到我自己身上来。

    大后年我才大学毕业之后还要念硕士说不定要向博士衔头进攻到离开大学已经差不多三十岁还得花三五载建立事业好了已经是老姑婆届时会不会遇到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也许十多年后年龄已不是问题只要相爱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彼得的家人竟找上门来。

    是他的大姐看到这位女士不喝声采不但优雅高贵而且有股书卷气同彼得长得很像。

    这位小姐不会不讲理我不用担心。我请她坐敬茶。

    她开门见山的问我:他们真的要结婚?

    我摊摊手看样子不是玩的。

    要命。

    可不是。

    我们姐妹倒无所谓父母可不开心。

    可以意料得到。

    她看我一眼你也很尴尬吧。

    她真体贴多数人在这种时候再也不替人着想的。

    会不会刊登启事?她问。

    我答:没听说过。

    彼得说在注埠筢去渡月。

    家父母的意思是可不可以不结婚。

    实不相瞒我同彼得也说过不行他们一定要结婚。

    她很为难我们都很为难。

    婚后很难来往。

    我觉得也是。五十岁的翁姑四十多岁的媳妇人际关系何等复杂谁说婚姻是一男一女的事?

    彼得的姐姐又说:我祖父母还在七十岁身体好得不得了一定要喝孙子的喜酒。

    我的天。

    但是母亲可豁出去了什么都不理。

    我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我还想问你呢。

    又是怎么恋爱起来的?真神秘得不能形容。

    彼得的姐姐搓看手无奈的说:我要告辞了打扰你自坐半天一点结论都没有。

    在他的家人眼里彼得肯定是吃了大亏但在我眼里母亲往后的担子可重了但两个当事人却嫌我们噜嗦只要我扪不理闲事他俩也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恋人。

    我莞尔。

    能够恋爱真是好。

    彼得的姐姐忽然说他们真叫人羡慕。

    我诧异她的想法竟与我一样看样子彼得又多一个朋友我内心闪过一丝喜悦。

    替我祝福他们。她说。

    我说:你自己可以讲。

    对我自己对他说。她笑。

    我送她出门。

    在电梯口她看着我往后是亲戚了。

    我说:大家叫名字吧。

    她说:也只好这样。

    说服令尊令堂如何?我试探。

    很难。

    我也不想勉强。

    彼得与母亲真可算落落大方。情侣那有不拉手不互相凝视的多多少少总有点麻的小动作。

    有时候彼得下班后会上来与母亲计划将来生活上的细节为他们做饮品的当然是我。

    第一个适应这种关系的也是我我太想母亲快乐。

    我并不奢望彼得的家人会得接受母亲也无此必要她嫁的是彼得不是他家人女到底是抬头了。

    幸好如此。

    日子越来越近我终于应允母亲去订礼服。

    先要决定服装的颜色。粉红咦淡蓝也不好湖水绿太深。桃子色太娇嫩。米色有点素。珠灰不错。象牙色唔

    彼得不喜灰色。

    我瞪他一眼黑色如何?

    他毫不犹疑只要她喜欢我无所谓?

    这家伙。

    终于决定用象牙色衬珍珠好看。

    式样就好办除了旗袍也不用想其他了配同样的外套及缎制半跟鞋。

    料子挑到一副累丝十分精致大功告成。

    我问母亲要不要剪头发看上去年轻点。

    她微笑说:我仍然梳髻做回我自己。

    我怎么没想到。

    彼得若果要她看上去年轻大可挑选更为年轻的新娘。他就是喜欢她这样子。

    持什么花束?我问。

    不用花了。

    戴什么首饰?我再问。

    她有一串珍珠是不久之前买的颜色好粒粒一样圆当时我还埋怨她花这个钱来买会变黄的珍珠现在可派上用常

    她给我看结婚戒指。彼得送的。她说。

    哗真叫人艳羡那么大的方钻铁芬尼镶法。

    到此为止我再也不怀疑他们两人的诚意我得以行动来支持他们。

    撇开我的身份不顾谁不替一对终成眷属的有高兴呢。

    喂继父我说:我不去地中海了要不要女嫔相?

    他大悦:我送你飞机票。

    母亲说:由我来。

    我看着这一对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为小事争吵他们也不必为经济情况担心他们太清醒太知道追求的是什么。

    我由完全不接受这头婚事到完全接受心内释然。

    我听得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月回来她就不再与我同祝

    我努力把母亲的东西整理出来好让她带走。

    我翻到旧相片本子里面有她与父亲的结婚照片。

    母亲穿白纱面孔很稚气照片拍得生硬化妆也呆板老实说今日的母亲比那时更好看。

    这桢相片不必给她留在这里与我作伴好了。

    我一直想父亲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怎么说呢。他会不会反对抑或赞成?

    他一向开通知道得了绝症一直含蓄地暗示母亲有机会要切记再找个伴。他爱她无微不至。

    在这方面看来母亲是个幸运的女人两次婚姻都是完整的幸福的。

    我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临上飞机那一晚母亲没睡好。

    我听见她在客厅走来走去吸烟听音乐。

    天地良心四十二岁怎么能算老怎么能够要求她缟衣素服的过下半辈子。

    我起床叫她:妈妈。

    她过来我身边。

    我们两人相对无言尽在不言中。

    她秀丽的脸一直低着。

    隔很久我对她说:去憩一憩也是好的。

    她说:你也是。

    结果两母女都没有再睡熟。

    第二天清早送他们到飞机常隔数日我将与他们在纽约会合。

    我与彼得的姐姐吃茶她忽然说:我好久没去纽约甚至没逛过新建的皇牌大厦商常

    太落后了我啧啧连声要不要同我一块去购物?我朝她睐睐眼。

    她沉吟也好她笑一笑听说我兄弟彼得也在纽约我与你一道去十多个钟头的航程有个伴。

    我们两人一起笑出来。

    忘记继父这个称呼我同自己说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彼得的姐姐说:来陪我去买飞机票。

    假以时日希望家中每个人都祝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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