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阅读网 > 星火年(上卷)最新章节 > 正文 一 俏妹子无奈“蛤蟆皮”何

      一

1

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凌晨两点,三声清脆的枪声划破夜空。一时间,南昌城沸腾起来:枪声、喊声、哨子声……沸腾的让人胆战心惊。

一小时后,送老大夫回家的陈玉双惦记着耿伯,不顾老大夫的阻拦返身出来。

枪声越响越近,似乎就在她要经过的那条巷子里。她犹豫了一下继续朝前走去。

小巷不远处正在开仗。马路这边进攻的一方被马路那边房顶上的机枪打得头都抬不起来……

所辛巷里没事,陈玉双闪进小巷里。

对面一个大兵走过来,歪戴着帽子,手提着步枪,哥呀妹呀含混不清地唱着,见半夜的深巷里竟然冒出个身材俏丽的妹子,就喝醉酒似地摇晃起来。

在家乡表姐家,陈玉双常和愣小子们打架。她自恃也有那么几下子,见旁边没有地方躲藏,就做好打架的准备。

大兵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带,随着他左摇右摆的身子来回飘动。

红领带系在大兵脖子上虽然新鲜,但红领带本身带给陈玉双的热烈,使陈玉双不由地就想起了家乡的革命浪潮。她对大兵有了一些好感。

“好好看的妹子。”擦身而过时,大兵捏了一下陈玉双的手。

“你个娘!”陈玉双一反手抓住大兵的手腕,紧接着手脚并用,大兵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陈玉双打得趴在地下。

“嘿嘿,好身手,好身手。蛤蟆皮服。服。……”自称叫“蛤蟆皮”的大兵突然喜出望外的样子,竟然笑起来。

“当兵的没好人。”陈玉双没理大兵。

她突然想起来前几天邂逅相遇的王康义和韩冬。“康义和冬子除外。”她一边走着,眼前又浮现出那年在光山的一幕。

那两个瘦瘦高高的英俊的年轻人,大的比她大三、四岁,是个小军官;小的比她小三、四岁,像“小军官”的弟弟。“小军官”冲着她,“哥呀妹呀”地唱着山歌。她恼怒地掏一颗石弹打过去,正好打在“小军官”的鼻子上。“小军官”愣了一下,血就流下来。“小军官”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弟弟”紧跟着蹲下身,关切地问着。忽然,“弟弟”明白了什么,“呼”地站起来,气恼地盯着陈玉双。陈玉双满不在乎地侧转头,很悠闲地甩了下手,一颗石弹“嗖”地飞出去。那边,欢闹着跑离牛群的小牛犊被石弹打中,闹性顿减,踢踢踏踏跑回来,把头放在老牛脖子上,来回蹭着。陈玉双偷看一眼两个军人,心里骂:“打得轻。那嘴再不老实,把狗牙给你敲下来。”

“弟弟”好像控制不住了,是要冲过来的样子。陈玉双冷笑了一下,掏出一颗石弹又紧紧捏在手里。她忽然觉得对方没有使用武器,自己也不应该打石弹。她又把石弹装起来。表面上她还是悠闲地看着她的牛,思想上却早已做好了打斗的准备。这时候,那“小军官”站起来,拉住“弟弟”说:“是我的不对。冬子,咱们走。”

看着两个军人渐渐远去,陈玉双心里十分懊悔。“他们不是坏人!”她这样想着,那两个瘦瘦高高的英俊的军人,他们的身影就在她脑子里扎了根。

几天前,在远离光山的南昌城,陈玉双又见到了这两个军人。

长的小巧精瘦的女房东欢嫂,在外面揽了几十条要缝补的麻袋往回背。这两个军人帮着送回来。欢嫂忙着给他们切西瓜。他们腼腆地笑着。“小军官”说:“军民一家,哪能这样。”这话让人倍感新鲜倍感亲切。陈玉双由不得再往那边看,就忽然认出了他们。两个军人拉着手,眼看着就要离去,这时候,陈玉双忘乎所以地喊着“不是坏人”,就从屋里跑出来。显然,两个军人不以为是喊他们,他们回了下头又往外走。陈玉双有些害羞地站下。一会儿,她壮了壮胆子,又喊:“冬子。”她就看着他们。两个军人站下来,疑惑地瞅着陈玉双。

当他们认出陈玉双的时候,他们也十分激动。两个军人跑回来。“小军官”站在陈玉双对面,带些调皮地叫了声“俏妹子”,猛地想到“俏妹子”不喜欢这样,就搓着手,就无声地笑了。

这两个军人,比陈玉双大的叫王康义,在贺龙部队里当连长,确实是“小军官”。比陈玉双小的叫韩冬,是王康义连部的通信兵,和王康义长得很有些相像,又和王康义特别好,确实可以说成是王康义的“弟弟”。

后来他们又来过几次。熟了,没事的时候,陈玉双还和他们去城外玩过。

……

那边的枪声突然密集起来。陈玉双打个寒战,看看天,加快了步伐。

“俏妹子你慢点走呀。”以为早已走开的“蛤蟆皮”突然出现在陈玉双身后。陈玉双一愣神,“蛤蟆皮”已在她屁股上捏了一下。陈玉双火了,大骂着“你个娘”,手脚并用就向“蛤蟆皮”打去。

“蛤蟆皮”似乎有备而来。他抓住陈玉双的手,忍受着陈玉双的踢打,很快捷地就把陈玉双的手镯掰脱下来,又很快捷地摸了把陈玉双的脸,扭头就跑走了。

“你站住!”那手镯可是陈玉双的命根子。陈玉双受了羞辱又丢了手镯,就不顾一切地猛追过来。

“蛤蟆皮”跑到马路上。还不时地回头看看陈玉双,向陈玉双摇摇那只手镯。

“这边有暴兵!”随着喊声,“嗖嗖”的子弹向这边打来。“蛤蟆皮”栽倒在马路上。

陈玉双似乎不知道子弹的厉害,在子弹的啸叫声中,也冲到马路上。

子弹似乎飞高了。那边喊:“那野妹子快滚开!再捣乱连你也打死……”

“蛤蟆皮”快捷地跃起身快捷地冲到马路对面墙根下。看着不懂危险的陈玉双也在枪林弹雨中冲过来,“蛤蟆皮”偷偷一笑,就顺着墙根躲避着枪弹横飞,逃避着陈玉双的追打向机枪吼叫的地方冲去。

这“蛤蟆皮”叫韩九斤,就在陈玉双认识的王康义部下当兵还不到三个月。共产党南昌暴动,他带着红领带想着“吃谁的饭为谁卖命”,在刚才给王康义送了封信回来遇到陈玉双并且感受到陈玉双身手不凡时,就猛地想到利用陈玉双冲过马路去,再利用陈玉双接近敌人打掉敌人机枪给共产党的暴动立一功。这样,他就又去撩拨了一下陈玉双。陈玉双也就真的上了他的当。

韩九斤鬼精鬼灵。陈玉双也确实身手不凡。敌人的子弹没有伤着他们。韩九斤利用完陈玉双,摇着手镯向陈玉双撩拨地笑笑,说:“俏妹子感谢你呀。”把手镯扔给陈玉双,就扒到房上去和机枪近前的敌人厮打起来。

乘着敌人机枪的停顿,王康义带部队冲上来……

王康义狠狠地批评了韩九斤。

韩九斤不服气。第二天,大街上红红绿绿地贴满了标语,人们正庆祝胜利的时候,韩九斤窝在一个饭铺里喝了大半天酒,趴在酒桌上睡了大半天觉,出来后逛了大半个南昌城,就在一个瓜棚前挑了个西瓜砸开,客气地说声“先欠着。”就摇晃走了。

韩九斤一手托着砸开的半个西瓜,一手拿着掰下来的一小块,水津津甜丝丝地吃着,吃完一块,随手往没有目标的什么地方一扔,就再掰下一块。这时候,他就从一个破院门里,发现了里面房屋门口躺着的老头儿。

“……老头儿,挂花了?”韩九斤迈着四方步,一脸嘲笑地走到老头儿跟前蹲下身。他看了一会儿老头儿,把胳膊伸过去,说:“老头儿,不要装孬,拉着我,起来吧。”不知怕老头儿弄脏他的西瓜,还是怕西瓜弄脏老头儿,他很注意不让西瓜和老头儿碰在一起。

这老头儿就是耿伯。

外面响了一夜枪,耿伯为陈玉双担心了一夜。天亮时她好容易回来了,休息一会儿又和欢嫂出去了。半前晌,耿伯挪动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很艰难地做着做饭的准备:洗好该洗的菜,准备好要烧的柴,锅里舀好了水……到晚饭又快来到的时候,陈玉双和欢嫂还没有回来,耿伯越来越强烈的担心,就达到了顶点。

耿伯实在等不行了,就抓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再扶着墙一步三颤腿地慢慢往前挪动。在离开墙再探着手去扶两步远近的树时,耿伯的腿支持不住,颤了两下,最后,手还没有挨着树身,腿一软,他就栽倒了。

“双双,你在哪里?”耿伯眼前出现了陈玉双和欢嫂倒在地上,流着血的惨状。耿伯几乎就要叫出声来,泪水早已涌出眼眶。接着,陈玉双小时候的身影又在她眼前晃动。他想象不出,在他走后不久,很快又没有了娘的双双,她一个人,不,还有她那不是人的爹,也不知双双她是怎样煎熬过来的!他不由地失声痛哭。

……

耿伯把头埋在胳膊弯里,偷偷擦着眼泪。他已经把“无能”暴露给了别人,他不能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韩九斤见耿伯不理自己,心里乐呵呵地骂着:“还真他娘是个想英雄又英雄不起来的男子汉。”就把西瓜放到窗台上,在裤子上胡乱擦几下手,就过来扶耿伯。耿伯下死力地往下压着身子,就是不起。韩九斤说:“老头儿,你这是捡着金银财宝了吧?”就笑嘻嘻地,生硬地把耿伯拉起来。又把耿伯搀到屋里竹椅上坐下。

“哭了?”看到耿伯脸上有泪痕,韩九斤心里就烦躁。韩九斤问:“谁欺负你了?”见耿伯看也不看自己,笑了一下就又说:“是跌倒碰疼了吧?这就不能哭。哭就不是男人。”韩九斤端过来半盆凉水要给耿伯洗。耿伯推开韩九斤的手自己洗。韩九斤站在一旁指点:“这里擦破了,洗一洗。”“这里还有土。洗洗。”洗涮完,韩九斤到外面窗台上拿起西瓜,进来把左手一块大的往耿伯手里塞,一边说:“老了不要不服老。三勤不如一懒。坐在这里看天,多好。”

耿伯不接韩九斤的西瓜,也不理韩九斤。他虽然也感激韩九斤,但他不喜欢这个人。他往外挥挥手,意思是,“你走吧”。

韩九斤当然看得懂这手势。心里不高兴,他把西瓜往缸盖上一搁,嘟囔:“他娘的死老头儿,嫌老子。老子滚他娘。”耿伯让韩九斤拿走西瓜。韩九斤说:“留给你小爹小奶奶吃吧。”就大步往外走。刚走几步,就哥呀妹呀地唱起来。

这时候,院里进来两个女人,一个身材俏丽,一个瘦小精干。韩九斤的眼睛活跃起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雀斑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进来的是陈玉双和欢嫂。

陈玉双看着这大兵一愣,禁不住又笑了,这不是那个“蛤蟆皮”嘛,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欢嫂却有些怕,拉着陈玉双的手,往一边躲着走。

韩九斤故意摇晃着。陈玉双她们往这边走,他就往这边倒;往那边走,他又往那边歪。又是一副酒醉的样子。陈玉双护着欢嫂。韩九斤看着陈玉双,心想这倒正好――和陈玉双擦身走过时,韩九斤扭过脸来,笑着说:“好俊俏的妹子。”刚要动手,就被陈玉双一把推开。他一下想起来,这就是夜里的那位,这就是认识连长的那位。“他娘的,那一会儿,这野妹子打了我个半死……”

韩九斤向陈玉双拱拱手,“哦,是老熟人。失敬,失敬。”趁陈玉双不备,就用沾满瓜瓤的手在陈玉双脸上抹了一把,又很快捷地跑开;跑到院门口才回过头来,笑了笑说:“俏妹子凉爽吧?再见。”

陈玉双脸上粘糊糊的,往前追几步,对着韩九斤的背影骂:“我认住你个‘蛤蟆皮’了。这辈子不见面也就算了。要见了你,我活剥下你的蛤蟆皮来。”

“慌慌张张地,跑什么?”王康义笔挺地站在韩九斤对面,英俊潇洒。

韩九斤往陈玉双那里努努嘴,一边还往王康义身后躲着,说:“她打我。”

“你是肯让人打的?”王康义讥讽了一句,看一看也笔挺地站在一边的韩冬,立即声音严肃地喊:“韩九斤!立正――”就扬着手批评,“军人没有个军人样子!知道你们排长都急死了吗?为什么不请假……”

韩九斤立正站在王康义对面,眼珠滑溜溜地,见陈玉双过来,立即扭回身去,“俏妹子,俏大姐,我现在受训,你大人不见小人怪,别欺负我这落难人……”一副赖皮赖脸的样子。

王康义忍俊不禁,憋不住笑了一下。

韩九斤看到了,“啪”地敬了个礼,大声报告:“报告连长,我愿意当媒婆子,给你和这俏妹子说媒。你们俩是很般配的!”

王康义没有料到这混小子能说出来这话。他简直不知该怎样应对。说实话该打。他又极严肃地喊了声“立正”,就开始教训韩九斤作为革命军人,不能违反纪律屡教不改,不能调戏女人屡教不改。

陈玉双也和王康义一样,心里高兴,表面上还得生气;而生气又不能过分,使对方以为自己真的不喜欢韩九斤那话。她没有王康义可以训韩九斤的条件;走又不行,生气又不可,她第一次无奈地垂手站在那里。

耿伯却是心里也美滋滋地,脸上也笑盈盈地。这个叫王康义的青年军官,他确实是个好孩子。

陈玉双的手镯少了一只。耿伯没有注意她刚来的时候怎样,后来他特别留意过,确实少一只。耿伯就固执地认为,那一只是双双送给了王康义。他怀疑他们早已相识,早已私定终生。

欢嫂搀着耿伯在院里走动,耿伯的眼光就不时地落在陈玉双戴着的那只手镯上。

……

挣了些钱准备回家时,作为爱的礼物,耿伯给陈玉双她娘打了一副银手镯。接着他又想,在手镯上錾一个什么图案,一定更好看。他就想到了他的双双,就让银匠在每一只中心的外侧錾一个“双”字,合起来正好就是陈玉双的小名。

银匠图省事,錾了两个流行在民间的简体“双”字。耿伯的师弟见了,想到自己的双胞胎女儿,猛地受到启发。银匠再给耿伯的师弟打一副同样的手镯时,耿伯的师弟就让银匠在这一副上,每只錾了一个“又”字,使得合而为“双”,

那年,耿伯被迫离开陈玉双和陈玉双她娘以后,又在大别山中遇到了他的师弟。闲聊中的一句话,耿伯知道了师弟的老婆正好就是陈玉双他娘的亲姐姐。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一刻,耿伯真想认了这门亲戚,好在他走后,让师弟以姐夫,姨夫的身份经常去看望照顾一下那可怜的母女俩。但他和陈玉双他娘不正当的关系,终使他羞于开口。他只含糊地提了一下,估计对方并没有注意,当然更不可能听懂,这使他一直后悔。

而现在,眼看着自己也不久于人世……

“现在好了!”耿伯吁一口气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让双双跟部队走吧。部队里有女兵。何况双双轻盈矫健,一般的男孩子都比不过她……

耿伯眼前幻觉着,幻觉着双双和王康义都成了大军官。他们结了婚。他们抱着孩子回到大别山双双的姨姨家。双双和她姨姨那边的两个女儿说说笑笑的,她姨姨那边的两个女儿抢着抱双双的孩子……他自己则含笑于九泉。

耿伯笑着就笑出了声。欢嫂看看耿伯,也跟着笑。

院门外韩九斤抓耳挠腮站不住了,耿伯正要叫他们回家来坐,就见韩九斤把还没吃完的西瓜用力一扔,拍着手说:“真是球扯淡!老子转移阵地!”就狠狠地摘下枪来提着,气呼呼地走了。

好一阵,王康义愣怔一下反应过来,“不好,这混小子,一定是要脱离部队了。”拉着韩冬也赶快离去。

2

韩九斤没回营房,肯定是走了。穿走了衣服,还带走了枪,甚至连只有起义军才配系的红领带也没有留下。

王康义向贺团长(贺龙的堂弟贺锦斋,起义部队南下时升为师长)作检讨的时候,陈玉双被韩冬叫到营房取传单帮助散发听到这事,今天,她和欢嫂到赣江边给耿伯找药引子发现了韩九斤,她就猛地抓住了韩九斤的肩膀。

韩九斤回头一看是陈玉双,“嘿嘿”地笑着,说:“原来是俏大姐。咱们真有缘分哪,躲都躲不开……”倏地脸一翻,去摸陈玉双脸的手虚晃一下,趁陈玉双要抓他手腕的功夫,身子一缩,就弯腰跑开了。

韩九斤躲到欢嫂身后,摆动着欢嫂做挡箭牌,蛤蟆皮一样的脸挑拨性地笑着,说:“俏大姐,你不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呀;蛤蟆皮比你康义大哥差得远,你就不要再纠缠蛤蟆皮了。”

陈玉双本来是要质问韩九斤为什么逃离起义军的,这时候被韩九斤的话气得只想抓住韩九斤,把韩九斤那嘴撕成八瓣。

欢嫂被韩九斤抱过来推过去,只知道羞愤地哭,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韩九斤推开欢嫂,又乘机摸了一下陈玉双的脸,再把欢嫂拖过来阻挡陈玉双的进攻时,脚下一滑,就掉进臭水沟里,,也把欢嫂带了进去。

韩九斤急了,抱住欢嫂就往上推,见陈玉双拉住了欢嫂,那嘴就又不老实了,一边推一边叫嚷:“小嫂嫂你也跟到这里边来干什么,臭气熏天的――疼煞我也。”

但他知道,从这里上去,必定让陈玉双抓住。把欢嫂推上去后,乘着陈玉双只顾帮欢嫂捏弄臭水淋淋的衣裤,韩九斤静悄悄从沟的另一边爬上去,跑走了。

欢嫂羞人答答地,回家路上,她垂着头,不敢看陈玉双,更不会说什么话。

陈玉双提着药引子走在欢嫂旁边,不时地往那边瞅一眼,感到很对不起欢嫂。

欢嫂,这个瘦小孱弱的女人;耿伯那场差点要了命的大病,欢嫂一个人又忙里又忙外,也不知她是怎样挺过来的。陈玉双感激地再看一眼欢嫂。如果不是欢嫂托人给她捎信,她就找不到耿伯;如果没有欢嫂,就更没有耿伯的这一次生命。陈玉双盯着欢嫂,这样的好心肠的人,老天爷不长眼,竟然降给了她那样多的罪。

欢嫂比陈玉双大三岁,五年前嫁到不算太穷得齐家来。家里人都很喜欢她。可是好景不长。不久,这街上的无赖“小油哥”看上了她,经常明里暗里地调戏她。欢嫂知道欢哥和他弟弟宝贵的脾气,怕惹出事来,忍气吞声不敢吭气。但是很快,欢哥还是知道了这事。欢哥打了一顿欢嫂,又在气头上失手打死了“小油哥”。欢哥被判了死刑。欢哥死了。那天,欢嫂的婆婆公公在不到半小时里,也先后咽了气。

这样,人们就明指着欢嫂,骂欢嫂是个“丧门星”。

欢嫂哭灵时,心里的冤枉一次次地涌上来,就不由地诉说起自己的冤屈,诉说起世道的不公。

家里一下死了三口人,弟弟齐宝贵悲痛欲绝。人们对欢嫂的指责,欢嫂对世道的哭诉,在齐宝贵心上这边撞一下,那边撞一下。他知道不怪嫂嫂。但他也摆脱不了嫂嫂命“克”他家这一事实的纠缠。最后,那颗被撞来撞去的心,就使他厌恶起嫂嫂也厌恶起周围那些嚼舌头根子的人来。齐宝贵猛地跳起来,对着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嫂嫂,狠狠地打了一耳光,又指着还在说三道四的人们骂:“走开!都给老子走开!”人们愣了一下,“哗”地笑起来。有的人又开始议论:“孤叔寡嫂……”

埋葬了爹娘和哥哥,齐宝贵跑走了。五年来一直没有影信。

欢嫂背着“丧门星”的罪名,又背着“叔嫂不清”的罪名,在人们歧视的目光中,在地皮无赖的骚扰中苦度日月。直到耿伯漂泊到南昌,借她家的房子住下,她的生活才稍显平静。

“双双……”走在陈玉双旁边的欢嫂抬了一下头。陈玉双靠近些欢嫂。等了一会儿,欢嫂又抬起头来,说:“双双,我这种人,是不是……只能死……”

“你胡说!”陈玉双不知怎样劝说欢嫂,挽住了欢嫂的胳膊。

一路上,欢嫂只想着自己这样的人只能是死,进了院看到耿伯扶着门框颤巍巍站在那里巴望她们回家的样子,才感到自己活着还有些价值,才害怕耿伯摔倒把那些想法丢到脑后叫了声耿伯向耿伯跑去。

陈玉双跑回家把椅子搬出来,和欢嫂一边一个搀着耿伯往院里挪动。耿伯盯着欢嫂的衣服问欢嫂这是怎么了。欢嫂很轻松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滑了一跤。陈玉双也猛地想到不应该让耿伯总为她们受惊吓就陪着笑了笑没有吭气。

欢嫂和耿伯说:“耿伯,双双都二十岁了,该嫁人了。你看双双多漂亮。”

陈玉双羞得要踢打欢嫂,又怕扶不住耿伯再把耿伯拉扯到,就只能用眼睛给欢嫂做警告。

欢嫂也忘了先前的不痛快,越发大胆地和耿伯说:“耿伯,你一定也能看得出来吧,王连长跟双双可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双双又有那么好的功夫。我看呀,耿伯你不如让双双跟部队闹革命去。”

这时,随着“耿伯!”“耿伯!”一先一后的亲切的声音,两个瘦瘦高高的军人一前一后走进来。陈玉双往那边看了一眼,脸就热滚滚地,心跳也更慌乱。

王康义跑过来替下欢嫂搀住耿伯。

韩冬说:“欢嫂,你这是――你这衣服……”

王康义也把差异的眼光盯向欢嫂。

欢嫂不好意思地跑回她的屋里去了。

陈玉双想到了韩九斤,生气地看着王康义说:“你的好兵!”就忍不住把在赣江边上和韩九斤厮打的事说了一遍。

“这个革命军队的败类!”王康义“唰”地掏出手枪,“我枪毙了他!”他向天上的飞鸟指了一下,没有打枪,忍了忍,把枪装回去。

韩冬给耿伯和陈玉双作解释:“我们连长,眼里揉不得沙子。”

“我的不对。”王康义苦笑了一下,叹口气说:“我以为他能慢慢学好。没想到……只可惜他没有走,还赖在我们革命的军队里……”

人们没有再说话。

扶耿伯坐在椅子上后,王康义笔直地站在耿伯对面,告别说:“耿伯,按照原定计划,部队就要出发了。再见,耿伯!”说完,他“啪”地一个立正,给耿伯敬了个礼。

实际他是来告诉陈玉双的。这一次在南昌邂逅,对陈玉双,他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难舍难分”。他知道这是爱。这一段时间里,他们聊过天,逛过街,还到郊外撒过野。连韩冬都看出来了。说他“像变了一个人”,“连军人的规矩都不顾”。连韩九斤都能……尽管这样,在没有忘乎所以的这个时候,他还是他,没有“变了一个人”。王康义目不斜视,却拼命感觉着来自陈玉双的任何信息。

听说王康义要走,耿伯急了,脱口问:“怎么,怎么这么快就走?”耿伯想让双双跟王康义走。跟着王康义,跟着共产党,他放心。但他还没有和他的双双说好。双双脾气很犟。他知道,有他这拖累人的身子在,双双她就不会走。他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样的话,才能说动双双。

耿伯激动地动了一下,王康义立即蹲在耿伯面前。他感觉到陈玉双盯着自己,正要和自己说什么话。

陈玉双也闪过了一下走的念头。这不仅仅是因为王康义,也不仅仅是因为她喜欢打斗。这几天,起义军在街头的宣传,已使她心潮澎湃,更急切地要参加到那个斗争中去,那个比家乡的农民运动更加热火朝天的斗争中去。她真想拉住王康义,向他请求:“康义,你带我走。”

欢嫂把她的脏衣裤泡在盆里,一直静静地站着。部队要走了。双双也应该走。这些天她已经十分了解双双。双双不像她。双双是拼拚打打在外面闯荡干大事的人。双双到了南昌的这些日子,也使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耿伯在她生活中的重要。耿伯就是她的亲人!她会像亲女儿一样伺侯好耿伯的。她插到前面看着陈玉双。这一次她的口气十分严肃认真。她说:“双双你也走吧。跟着起义部队闹革命去吧。你的耿伯就是我的耿伯。你放心吧。”

陈玉双这才猛地意识到,她不能走。她恨得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里骂:“怪不得康义说你是野妹子。耿伯正需要你的时候,你竟然只想自己痛快。”陈玉双把辫子扔到背后,也是一脸的严肃认真。她说:“不,我不走。我说了不走,你们就谁也别想再劝动我。”

当欢嫂提出来让陈玉双跟部队走时,其实王康义很担心,很怕耿伯和陈玉双也提出来这样的要求。部队里不要女兵。尽管并不是那样绝对。但作为贺龙家乡的人,他不愿让贺团长为他破例。然而当陈玉双真的说出来不走,而且又以那样的语气着重说明这一点时,他的心反而痛楚地抽动了一下。同时,他对陈玉双的爱所产生的羞怯也就悄悄飞走。他看了一眼陈玉双。陈玉双反显羞怯地问:“你们,要去哪里?”王康义立即丢开其他思想,霍地站起身,慷慨激昂地宣传:“我们要去广州。国民党右派叛变革命。我们要去广州再建大本营,再行北伐。这一次绝不会半途而废。革命的胜利,就是泥腿子的胜利。我们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绝不会半途而废!”

陈玉双眼里闪着光,高兴地脱口就说:“那就好了!我们在南昌等着你们。”

王康义笑着。心的跳动,又转到了“爱”的一边。

……

八月三日至五日,起义军按计划撤出南昌。

陈玉双和欢嫂夹在送行的人群中。送走王康义他们的第二天,又一支部队撤离了。突然,欢嫂拽拽陈玉双的衣服,“双双你看,韩九斤。”

韩九斤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脸上有一道刀痕的连长踢了他一脚。他瞪了连长一眼,但没有敢怎么样。

陈玉双拽拽欢嫂,“咱们回吧。”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 星火年(上卷)最新章节书目,按(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手机上阅读星火年(上卷):http://m.feishuwx.net/xhn/

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小说阅读网,无弹窗小说网,小说免费阅读,TXT免费阅读,无需注册,无需积分!小说阅读网注册会员,就送书架!小说迷必备工具!
推荐阅读: 风流公务员 重生印度之高人一等 三国:开局误认吕布为岳父 大明公务员 穿成暴君的早死小青梅后,全家火葬场了 新书 苟出一个盛唐 大灰狼 我愿如星君如月 捡到一本三国志
星火年(上卷)最新章节四十 大战前夜生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