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男女事，荒唐真情泪；为“健康”女性正名，但不为其求解放。“无公害女人”，突出时代前沿第一书。book.qukanshu/artinfo/10906.html
1
起义军前面撤出南昌，张发奎的部队后面就跟进来。张发奎把对共产党.起义军的仇恨，都撒在老百姓身上。南昌城一片白色恐怖。
这几天，耿伯就坚决不让陈玉双出门了。陈玉双也十分听话。那天她想到过“走”的那一瞬，她就突然“长大”了。那时候，她捶着自己的大腿暗暗决定：决不能再惹耿伯生气，决不能！所以，她就成了“乖乖女”。她就耐着性子坐下来，和欢嫂一起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张发奎的兵进来，她和欢嫂就一边一个依偎在耿伯左右。就连偶尔有坏兵拉扯一下，陈玉双也能做到“敢怒不敢言”。
耿伯的药已全部吃完。今天陈玉双就使了性子，非要出去。耿伯也从来没有过地向陈玉双发了火。两人争执了一阵，欢嫂劝陈玉双不要这样，说老人的病已经这样了，一天两天不吃药也不打紧。耿伯也笑了，疼爱地看着陈玉双，说：“双双，来，坐下，耿伯给你讲故事。”他想，这一次，就是呵斥住双双的不耐烦，也要把银手镯的故事讲给她听。
陈玉双被欢嫂按到椅子上坐下，脑袋还僵直地昂着，眼睛还不服气地瞅着外面。
院里闯进来两个青年，神色略显慌张。陈玉双他们弄不清来人要干什么。陈玉双被耿伯呵斥着蹲下身。和前几次一样，三个人依偎在一起，不说话，也不看来人。
两个青年很有礼貌地站在家门口，刚问了老人家好，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就冲着陈玉双叫了声“俊俏妹妹”，就说张发奎的兵抓他们，请求躲藏一下。陈玉双听着“俊俏妹妹”很不顺耳，不大满意地看了下这个青年，见这个青年浅浅的微笑并不是韩九斤那个样子，也就不再多心，但还是站起身，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这时外面已响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和找人的谩骂声。两个青年有些着急。浓眉大眼的青年看来很愿意说话，这时候又抢在比较清瘦的青年前面，跟陈玉双说：“俊俏妹妹，我们来参加南昌起义，没赶上，被张发奎的人认出来了……”陈玉双瞪一眼这个人，又赶忙推他一把，跟两个人说：“跟我来。”就把两个人领到一间破房子里。里面堆着许多破烂东西。陈玉双说：“快藏起来！”这时候张发奎的兵就进了院。陈玉双把两个青年遮盖好，就捎出来一卷破被套在屋门口拍打，弄得屋门里外尘土飞扬。
张发奎的兵起了疑。领头的到了陈玉双跟前，抓住陈玉双的胳膊不让拍打，黑着脸说：“不要装，把藏着的人交出来！”陈玉双很镇定，说：“我说没藏人你也不相信。你进去搜一搜”。那家伙拨拉开陈玉双真的就进去了。陈玉双急了，右手摸出来两颗石弹。就在石弹将要照着那家伙的后脑勺打去的时候，那家伙又弯到门口来叫他的兵。这时候，欢嫂不知什么原因哭起来，捂着脸跑回她屋里。那些兵有怀疑欢嫂藏了人的，有假装怀疑想乘机占欢嫂便宜的，一窝蜂都跟进欢嫂屋里去了。领头的托住陈玉双的下巴冷笑几下，也跑到欢嫂屋里去了。陈玉双顿感这里不安全，慌忙进去拉那两个青年。那两个青年以为敌人走了，浓眉大眼的青年拉住陈玉双的手连声道谢。陈玉双恨不得打这青年一耳光。两个青年到了院里才知道情况很危险，但是已容不得细考虑，只好跟着陈玉双往外跑。兵们在欢嫂屋里忙乎，有的甚至看到了他们，只是专注在什么事情上没有在意。两个小伙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陈玉双也不管被人看到了没有，一出院门就说：“跟我来。”就翻上对面墙头跳进去。两个小伙子也一前一后翻到里面。
一个拉屎的大兵惊慌地大叫着，提着裤子不知该往哪里躲。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骂了句不算脏的脏话，还没等陈玉双眨眼，就三下五除二把张发奎那大兵堵了嘴又绑在一棵小树上。陈玉双佩服地又看一眼这个青年，就感觉这个中等个的青年洒脱英武。
陈玉双跟着欢嫂来过这里，知道这是一处荒了很久的破院落。她领着两个小伙子出进了几道门，最后从对着另一条街的大门出来。
这两个小伙子是武汉军校的。浓眉大眼的是特务连某排长少军；另一个清瘦些的是特务连党代表，叫古新生。他们和多数学生兵一起，随党代表陈毅往南昌参加起义军，结果九江一下船，就被张发奎事先得到消息缴了械。听说陈毅逃出去后，他俩也跟着逃出来。两人料到陈毅到了南昌就随后跟来，不料起义部队已经南下。他们在城里得到这一可靠消息后，还没来得及出城，就碰到敌军里的熟人差点再度被抓。
这一阵，少军的脸又虎起来，棱角分明的嘴唇也紧闭起来：浩浩荡荡上千人，现在只剩了他们两个。剩了他们两个也算，到了南昌找到陈毅党代表，参加了起义军，就可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了。谁知道……唉！――这空气好闷好热。
古新生碰碰少军，俏声说：“这妹子长得真俊。怪不得你老兄总想多说话。这是一尊完美无缺的冰美人。”少军一愣神，不好意思地捏一下古新生的胳膊，不由地顺着古新生的眼光看过去，就突然发现了陈玉双手腕上的银手镯。这手镯和玉瑛妹妹的一模一样。这妹妹只戴着一只。玉瑛妹妹也只有一只。难道她们是……少军不由地注意起陈玉双来：这妹妹冰美的脸颊和秀美的眼睛，虽然和玉瑛妹妹的温顺和悦正好相反，但模样上还确实有几分相似。
陈玉双感到两个小伙子在议论自己，马上又觉得有一束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不由地就警觉起来：“当兵的没好人。”这一概念再一次冲进脑里后，她立即又想到王康义。王康义不是也唱过那种不好听的山歌吗？她想，他们一定也是王康义那样的“不是坏人”。于是，她又想到了李家寨的马田地他们。他们都是好人。但有时候，他们也会用一种她接受不了的眼光看她。她开始认识到了自己的美。当然她不会放松警惕。她快走几步，和两个小伙子拉开一定距离。
古新生见少军被俏妹子吸引住了，就想取笑一下少军；但一见陈玉双那样子，他就突然惊悟，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错开少军几步，不再说话。
少军越看陈玉双越像玉瑛妹妹。那单只的手镯也一再催他：你得追上去。追上去，问她一下。少军脸上又泛起笑容。
再拐出这条巷就到了城门口。陈玉双觉得自己帮忙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得赶快回去。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少军快步向她走来。她不知他要干什么。为了避免麻烦，为了躲开他们免得他们就像韩九斤那样做那混账事对他们逃跑不利，陈玉双站下来。等他们走到跟前，陈玉双尽量平静地说：“快出城了，你们自己走吧。”说完，她也不等两个小伙子说什么道别、感谢之类的话，就快步离去。
陈玉双走远了，少军后悔地直跺脚：“她一定是玉瑛妹妹的什么人。一定是！”
古新生这才弄清，少军为什么那样地看着俏妹子。“李玉瑛”这个名字，少军不知给他提过多少次了。他知道李玉瑛在少军心目中的地位。这意外发现又突然离去的什么人，古新生也想替少军找回来。他知道不太可能，但他还是说：“少军，咱再追上去？”少军理智地苦笑笑，说：“她已经怀疑咱们了。她不会让咱追上她。何况，咱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古新生拍拍少军的肩膀，爽朗地笑了，说：“我的难友哥啊（古新生风趣幽默，因为和少军一起逃离张发奎，有时候就称少军‘难友哥’），你说得对，我们走。”
2
古新生和少军在城外找了个比较安全的小店歇了一夜。第二天，他们雇了一辆大车。往南跑了半天，路上过部队，再也不能行走了，他们只好弃了车，拐到小路上步行急赶。
两个小伙子急走三天，这就累得精疲力竭，再也不想动一下了。
少军四仰八叉躺在灌木丛下，轻轻地闭上眼睛。一会儿，他就感到晕乎乎地像要飞起来。接着，他又觉得自己躺在自家院子里那条长形石板上，玉瑛妹妹拿一块花手绢给他扇风。
“君哥哥，什么叫‘青梅竹马’呢？我们俩是不是‘青梅竹马’？”没改名字前，少军的名字叫“邵君”。玉瑛妹妹不知在哪里听了“青梅竹马”这个词，又懂又不懂。现在想起来了，她装起来花手绢，把小凳子搬近一些，就说：“哥，听人说，我是爹买回来的，是给你做媳妇的。是吗？”少军坐起来，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你是不是买来的，我哪里知道。你以后别再问我。”李玉瑛根本不怕少军。她站起来靠在少军肩膀上，撒娇地说：“君哥哥，你不许生气。我不让你生气。你起来，跟我玩‘青梅竹马’。”
“你怎么这样烦人！”少军推开李玉瑛站起来，不高兴地躲到一边。“要玩你自己玩，我怕别人说闲话。”少军比李玉瑛大四岁，比李玉瑛早懂些害羞。小伙伴们刚取笑过他……他正为这事感到羞愤。
李玉瑛只知道自己喜欢少军，又从人们嘴里知道自己就是少军的童养媳，将来就是少军的媳妇。但还不懂得害羞。同时，她也十分了解少军。少军喜欢她爱护她，无论是做错事后爹娘给她的责备，还是玩脑了以后小伙伴们对她的攻击，少军都是她的保护神。所以，这一次，少军莫名其妙地向她发火，就使她的心受到伤害。她扭转身，站在石榴树下嘤嘤地哭了。
少军又躺在石板上。听着玉瑛妹妹的哭，他心里很难受。他想过去哄劝妹妹。又怕小伙伴们正好看到；也怕娘又把他拉到一边，说：“你不要老宠着她。她可是你的媳妇。宠坏了，你们今后怎么过日子。”少军就想出去玩一会儿，暂时躲开她。这时候，娘从屋里出来，摸着李玉瑛的头说：“乖妹子不哭了。你君哥哥也有不顺心的时候，你要从小学会体谅君哥哥。”
“娘，你说，我是不是君哥哥的媳妇？别人都说是。娘，是真的吗？”李玉瑛眼泪还没干，就稚气十足地说：“我想当君哥哥的媳妇。将来我就不用嫁别人了，就能和君哥哥永远在一起了。”
娘高兴地笑了。少军却越来越烦。现在，他最怕别人用“媳妇”取笑他。今天，玉瑛妹妹中什么邪了，“媳妇媳妇”地说个没完。少军实在受不住了，猛地跳起来，嚷：“你们别说了好不好？我不愿听！”他转身要走。李玉瑛拉一拉少军，抽抽噎噎地说：“哥，我也跟你去。”少军瞪着李玉瑛：“你去干什么！”就把李玉瑛的小手狠劲拨拉开。少军扬长而去。妹妹“呜呜”的哭声就钻到他心里。他不敢回头，也不想再找小伙伴们玩。他走出去，独自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出神。
“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亲切悦耳的声音在少军耳边痒酥酥地轻挠了一下。少军高兴地扭过头来，说：“用你来找我。我不理你。”
李玉瑛端着一盆衣服，笑吟吟地说：“谁来找你。我是来洗衣服的。”少军早站起来，从妹妹手中夺过盆，责怪说：“谁让你端这么多？你还小，以后不许这样。”李玉瑛笑着说：“童养媳就是要多干活。别人家都是。从古到今都是。”少军一怔，“谁说你是童养媳？”李玉瑛说：“娘都告我了。我高兴，我愿意。”
玉瑛妹妹说得对，童养媳就是要多干活；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这大概是一种规定，天老爷的规定。少军没法再反驳。但他总有些不忍心。妹妹刚满十岁，身子又这样瘦弱。他想帮她洗，又怕有人看到。拜过堂的大人们，男人都不干女人的活；他帮玉瑛妹妹干活，确实不成体统。他忍了忍，只好再躲到石头上坐着去了。
“又想你的玉瑛妹妹了？”少军的小伙伴们走过来，却分明是大人的声音：“醒来吧。睡一天了。我们该弄点吃的去了。”少军清醒过来，见古新生睡眼惺忪地坐在自己面前，他“嗯”了一声，说：“我梦到玉瑛妹妹了。”
古新生和少军走出灌木丛上了大道。顺大道又走了一顿饭功夫，前面村子里稀稀拉拉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就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再过一会儿，大道上尘土飞扬，村里跑出来一队骑兵。古新生和少军连忙闪到路旁，趴下身子。
骑兵急驰而过。古新生和少军刚探出头，村里吆三喝四又涌出来大队人马。两人趴下不敢再动。一会儿，部队走过来。红领带被士兵们解下，一条条扔到路边，也扔到他们行进的脚下，被碾作“只有香如故”的“尘泥”。少军估计一下，两千人只多不少。
少军恼怒地说：“一定是起义部队的叛军。他们投张发奎去了。”古新生点点头，大将风度地笑笑，说：“大浪淘沙。他们经不起考验。这算不了什么。”两人在村外观察一阵，见村里确实没有军队了，这才在天黑前进了村。他们打听到，这里过部队已经整整三天了，都系着红领带。今天下午进村的这支部队，刚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自相残杀一阵后，又枪毙了几个人，就原路返了回去。
根据这些情况，两人估计，他们离起义大军已经不远。两人在老乡家里吃了点饭，决定乘夜赶路。
几天来，李玉瑛的身影一直萦绕在少军脑海里。他不想她；既然把她休了，就决不后悔。卖后悔药不是男子汉的作风。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他不想她，他强迫自己不想她，那是作为未婚妻而言；作为兄妹情谊，他一直都在想她。当他想象到妹妹接到“休书”时，躲在石榴树下无声痛哭的情景，他也掉过泪。当他想到妹妹挑起家里一副重担时，他就想立即回去帮助妹妹。当然，这个脑中的妹妹，还是小时候的妹妹。他离家上学后，妹妹给他寄来过一张她的相片：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笑得是那样地诱人。后来，他给妹妹写了休书。相片就作为他对“妹妹”的纪念，一直更换粘贴在他随身的笔记本的扉页上。他想象不出现在的玉瑛妹妹是个什么模样。客观地说他后悔了。他不知那休书引起了什么后果。因为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收到过妹妹的信。
“我的难友哥啊。”月光下，古新生打破沉寂，风趣地说：“快见着娘了，怎么还是沉默不语呀？”
少军猛一激灵，抬起头笑笑，不好意思地说：“不知怎么，我老想到李玉瑛。这都怪南昌那个俏妹子。”古新生大笑着说：“你休了李玉瑛，是你封建意识太浓。你想你的玉瑛妹妹，是因为你还深深地爱着她。这哪能怪人家南昌的俏妹子。”
“其实我也是为了消灭封建习俗。”少军认真地说：“为了向旧的婚姻制度挑战，从行动上抵制封建陋习，我下决心写了那张休书。可是，我感情上实在受不了……”
古新生皱一皱眉头，想听少军说下去，少军却不吭气了。古新生说：“你只想到‘童养媳’是封建制度的产物，却没想到，‘休书’同样是封建制度的产物。”少军说：“新生你跟了陈毅好些时候，那你说，遇到这事该怎么办？”古新生想了想，说：“我也不大明白。我认为，首先应该是你和李玉瑛有没有感情，准确地说，是有没有爱情基础。如果没有，就应毫不犹豫地分开；如果有，那就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婚姻，你都应该接受并且维护。”少军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喊了多少年打倒封建主义。现在又拿起枪来，真正地要消灭封建主义、消灭帝国主义，打出一个新世界了，却在我们自己身上，还保留了那么多封建主义的东西。”古新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我们可以流血牺牲、前赴后继地在不很长的时间里打出一个新世界，我们却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在不很长的时间里，涤除人们千百年来形成的封建陋习。”
“玉瑛妹妹没事也就是了。要是因为我写的休书，使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我……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少军懊悔不迭地说。
忽然，一个黑影闪了一下，跑进路边小树林。
古新生推一下少军说声“注意”，两个人就紧靠树身警惕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