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那天是佛的生日。东京城里大小七十余家寺院各有浴佛斋会，煎香糖药水分发，名曰“浴佛水”。其中最是热闹的有两处，一个是城外钵池山北麓的禅林寺，另一个就是位于东京城闹市中心的大相国寺。
文清戴着个飘纱帷笠，跟着母亲张氏乘车来到大相国寺，随从搀着张氏和文清下了马车，文清透过半透明的面纱，抬头见相国寺偌大的门口这时早已是车水马龙人头簇拥。相国寺备受皇家尊崇，数次扩建，有了今天的规模，今天逢了浴佛节，听说又有高僧讲法布水，得水回去沐浴净身，便可祛晦除邪，万事顺心，所以今里里东京城里，上从达官显贵，下到蓬门小户，无不争相过来，求的就是个吉利，香客中尤以女子居多。大相国寺年年如此，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文清是第一次见如此景象，左顾右盼，脚步便有些迟缓下来，跟不上趟，前面的张氏就回头催她跟上，后面的兄嫂丁氏也笑着推她：“傻妞，快走啊，莫不是瞅见哪位俊后生，扯了你的后腿？”文清没奈何，只得紧走几步跟了上去。前面家仆开道，分出了条路，他们进入了相国寺，穿过正殿，经东边的长廊，便到了设坛布水的惠林院。只见广庭之外，花木簇拥，青翠欲滴，广庭之内，却是挤满了等待佛法会开始的人，唯独最前排靠近讲经坛的地方用软罗围出了长长一溜儿，仿佛小包厢一样的雅座，落座者已经十有六七，这些“雅座”原来都是特意留给京城些名门大户们的女眷。
执事的僧侣听报，知道是观文殿学士府中的一干女眷到了，不敢怠慢，急忙领到了预先就留好的位置，待一行人坐定了，这才恭恭敬敬合十离去。
既已入座，文清身旁的大丫头春熙帮她将头上的帷笠取下。视线少了遮挡，文清感觉舒服了许多，靠在圈椅上正想舒一口气，突然瞧见一边的母亲张氏正对自己薇薇皱眉，想毕是不满她的坐相，急忙坐直了身子。母亲张氏压低了声对她说道：“心诚则灵。等下你须得用心听讲，娘也会代你在佛前祈福。待回去了用浴佛水好生沐浴过后，清儿你必定会时来运转，也好早日觅得夫婿。”
这样的话来之前，文清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虽然厌烦，明白也是做母亲的一番良苦用心，当下恭恭敬敬地应了。张氏这才满意，怜爱地拍了下她的手背。
佛法会尚未开始，张氏便与两边雅座上的贵妇人们寒暄起来。左边恰是京中右散骑常侍许翰府上的，因了那许夫人平日和张氏有往来，所以文清从前也见过那一家的女眷，朝年长些的许夫人和她的三个媳妇行过了礼，瞧见与她们一起的一位妇人却是面生，犹疑了下，母亲悄声告诉她说是最近从某地节度使调入京官的邓府夫人，与许夫人是亲戚。当下也规规矩矩地问了好，这才坐回了自己位置，微微地低了头。
文清聪明伶俐之人，莫样儿那样俊俏，方才这一番站起坐下，已是引起了不少旁人注意，没一会，她便觉察到了来自两边的窃窃私语，抬眼微微一扫，见雅座中的夫人们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里，近旁的那陆夫人更是眼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若有所思，与文清目光相遇，便微微一笑。文清点头回礼了，也不以为意，坐那里眼正经危坐，观鼻鼻观心。
文清在京城，也是有了名气，这名气却是不好的名气，既非才名，也非容貌，亦非父亲正三品的显赫官职，只因她虽不过十六芳龄，却已是个三度失夫的小寡妇了。对于自己的前三任夫婿，文清并没有多深刻的印象，只是偶尔听到府中下人暗地里嚼舌，才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文清打小与京中给事中陆老大人一个小儿子定了亲，待她满十三岁要成婚之际，那男子却与朋友打猎时受伤不治而亡；第二年张氏又给她订了门亲，也是官方子弟，半年后男方又突染暴病而死。这时候克夫的名头便传了出去。到了十五岁的时候，总算说到了个愿意娶她的右谏议大夫潘松年的公子，观文殿学士之女嫁给从六品的右谏议大夫，明显的下嫁，已经算是委屈女儿了，张氏仍怕对方悔婚，许以丰厚嫁妆。等到了婚期二人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之际，哪里想到新郎倌竟突然面紫唇青，突然昏厥，紧忙叫来太医，也不济事，两眼一翻一命归西，活生生地把一个红喜弄成了白事，十五岁的小佳人从此竟成了小寡妇。张氏连嫁妆也不要了，把女儿领回了府，养在了自己身边。文清回来后，终日是以泪洗面，一日竟趁身边丫头不备欲悬梁自尽，幸亏被发现及时，捡回一条性命。
张氏先得儿子，此后一直再无所出，直到近四十岁时才又生了这幺女，自然自小就疼爱万分，掌上明珠一般。女儿自杀，张氏惊恐万丈，今见女儿活转了回来，自然破涕为笑，转忧为喜，当即拜遍了诸神诸佛，感激上苍有眼。
后来，张氏多了一个心眼，尽可能陪伴在女儿身边，一是不放心，二也是开导她。再说文静心情慢慢好转，每日里在府中小院里学着绣绣花练练字，种些花花草草打理庭院，日子过得也算安逸。闹心的倒是母亲张氏和嫂子丁氏。一个真心关爱，一个只恨不得她早日嫁出去。只是文静她那白虎名头已经传出，又有谁敢贸然娶她？这两年里张氏托那官媒到处打听，偶尔也会访到几个贪恋她家门第嫁妆的男子，每每事到临头，却都是退缩了去。张氏见女儿婚事不成，反被人暗地里讥笑，早气得咬碎银牙。前两年去的晚了，相国寺浴佛日的位子都订不到，今年卯足了力气，早早就捐奉了厚实的香火钱，定下了离那讲坛最近的位子，满心盼着能让自家女儿借此洗去一身的霉气，早日嫁一个如意郎君。文静初时还不大愿意来，张氏便骂她不懂事，硬逼着过来了。此时见边上那些京中贵妇们对着自己女儿指指点点，心中顿生闷气，好在见女儿没事人一样地低眉敛目，才稍觉安慰。
没一会钟磬齐鸣，香烟缭绕，大法师出来了，盘膝坐在香案之后。偌大的惠林院大殿里立刻鸦雀无声。大法师讲起了经，无非都是劝人向善那些。文静听了一会，便觉索然无味，却见旁人都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只得勉强坐着。好容易捱到结束，张氏不知从哪里弄一个白玉瓷瓶，说是装法师亲自开光的浴佛水，欢天喜地地拉了文静离去，丁氏急忙和随行丫头们跟在后边。张氏突然想起有个抽取灵签的殿，据说很是灵准，急忙又要文静一起过去。
文静被大殿内的香烟熏得有些脑涨，好不容易出来了，外面莺歌燕 明媚春光，心情顿时大好，听张氏又说要去抽签，起先不愿，又抵不住张氏和嫂子丁氏的合力相劝，没奈何，只得跟了进去。
抽签之处也是挤满了人，她们硬是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轮到。文静进去，依了母亲吩咐跪在蒲团，拈香拜佛，然后这才摇出了一支签。张氏两眼紧紧盯着那解签的和尚，神色有些紧张，文静原是无可无不可的，见母亲如此，自己也有些紧张起来。
“清风好解意，孤灯不胜寒。苦等有消息，花开西南边。”
解签的和尚念了一遍，面上露出了丝笑，看了眼文静，又对着张氏道：“此签虽非上上签，却也是上签了。施主只需向善积德，自有好事近身。”
张氏听了那诗，却是不求甚解，又听和尚这样说了，方才松了口气，又跪在蒲团上面，双手合十跪拜了几下，捐了几贯香火钱，这才领着文静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回到家里，张氏催促春熙用那瓷瓶子里的水浇进香汤给文静沐浴。春熙答应一声，就去张罗。
文静在屏风后除去了身上单薄的春衫，赤脚跨进了盛放着温水的大木桶里。
十六岁的少女身体看起来还未完全发育，有些瘦弱，全身肌肤倒是柔嫩异常，胸前也水骨嫩嫩地徐隆渐起，自己摸着如温玉腻膏。再过个一两年，应该是副不错的身材。
文静浸泡着洗了身子，从浴桶里出来，春熙递了干绒布，文静自己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穿了内衫，让春熙梳头服侍。春熙比文静岁数还要大一些，服侍文静有几年的时间，彼此好的像姐妹，那是无话不谈。春熙给她罩了件绛红外衫，一边梳头，一边笑道：“小娘子越发漂亮了，依我看，天底下的男子都是瞎了眼，好端端一个美女胚子，硬是没福消受，罢罢罢，来生我春熙变个男的，娶了你文静，咱们夫妻恩恩爱爱一辈子，多好！”
文静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美若天仙，唯独胜在全身肌肤，滑腻如玉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