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叶小山仿佛自己置身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上，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跌入低谷，身体不受控制的上下颠簸。他从来没有如此恐慌难受过，人在极度危险的时候，往往会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他一遍遍的喊着自己的父母，喊哑了喉咙却丝毫没有见他们的人影，从声嘶力竭到哀哀低诉，就在他将要绝望之际，一股沁凉的液体从自己喉咙徐徐流入，他彷如一个沙漠中的旅人一般，贪婪的吸吮着。
甘冽的水把内心的虚火浇灭，他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小山缓缓睁开眼睛，不久前的煎熬仿佛是一个深埋心底的梦魇，他有些谨慎的打量着四周。
他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空间内，头顶的上方，突出的圆木椽子挂着几片蛛网，几个落网的苍蝇蚊子正在极力的挣扎，一只硕大的蜘蛛颠着硕大的肚子飞快的吐着丝来回缠绕着。小山看到此处，突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他自己多像那网中的蚊蝇，就算他如何极力的挣扎，都逃不脱蜘蛛的束缚。
这是一间柴房，尚未干透的木柴发出难闻的气味，耳畔尽是蚊子嗡嗡的响声，他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毯子，在他身旁，还放着一碗凉透的冷水，几片白萝卜腌制的咸菜和几个黍黍面窝头。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在他心目中和善可亲的师父，居然是哪样一个龌龊无耻之人，虽说他还年幼，但并不代表他是白痴。小山只记得自己慌乱中抓了师父子孙袋一把，后来被师父踢中了脑壳，以后的事情便记不清楚了。
他有些后怕，不知道惹怒了师父的下场如何，但眼下对吃惯了苦的小山来说，还不算什么。
门外踢踏的脚步声传来，让小山返回现实，他下意识的蜷缩成一团，一双眼睛警惕的注视着门口的方向，眼中透着浓浓的惧意。
一个脸庞棱角分明的汉子，出现在小山面前，身材中等，肥瘦适中，约莫二十左右。来人一身粗布麻衣，正含笑望着自己：“你醒了？”
“嗯，”叶小山下意识的点点头，见来人有些面熟，试探道：“你是祖师殿中俺那四个师兄之一，俺不知道你叫么。”
来人笑了笑，走到小山跟前，顺便拨拉出一捆干柴坐下，道：“我叫孙狗娃，是你大师兄。”
“哦，”叶小山看孙狗娃不像是坏人，迟疑的问道：“孙师兄，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
孙狗娃摇头道：“没事，安心在这住下吧，以后有什么事，孙师兄给你做主。”
“对了，你饿了吧。”孙狗娃拿起旁边的咸菜窝头递给他道：“先吃点垫垫肚子，你睡了一天了。”
叶小山迟疑着不敢接，因为邋遢道士貌似说话比孙师兄更加和蔼可亲，可到头来还不是大坏蛋一个。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可不敢轻易相信人。
孙狗娃拿着窝头的手尴尬的停留在半空，趁了半晌，自嘲的笑了笑：“我倒是忘了，你有戒心是应该的，但我不是师父那种人。”
叶小山脸上分明写满了不信。
孙狗娃呵呵笑笑，把窝头咸菜放回原地，岔开话题道：“你家是哪个村的？”
这句问题叶小山倒没有迟疑，答道：“桃花屯。”
“桃花屯，”孙狗娃眉毛一扬继续问道：“桃园三十里桃花坞的那个桃花屯？”
“嗯。”小山点头。
“那你认不认识叶大栓一家？”
叶小山意外道：“就住俺家后面第三根胡同就是，你咋认识叶大伯咧？他和俺还是五服以里的叔辈大伯哩。”
“叶丫丫你认识吗？”孙狗娃渴望的望着叶小山。
“认识，她是俺姐。”
孙狗娃神情有些落寞，低声道：“我也认识叶丫丫，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就是打小定亲的那种。”
“丫丫姐是你媳妇儿？不可能吧。”叶小山吃惊道：“她都死了好几年了。”
“什么？”孙狗娃猛的站起来，神情极其激动，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悲凉，“丫……丫丫她死了？”
叶小山被孙狗娃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丫丫姐比俺大十岁，就在俺七岁那年跳崖摔死了。听说是和窑头村的男人家有关，那时俺还小，记不太清楚。”
“五六年。”孙狗娃眼中热泪瞬间滚落，“那是俺来皇天观的第一年。”孙狗娃似是被全是抽去了力道，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的望着地上，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俺出家那是没办法，你找个男人再嫁就是了，何必走上绝路。你怎么这么傻……”
“孙师兄。”叶小山没想到这个师兄有如此大的反应。
孙狗娃从思绪中回到现实，苦笑道：“我就是那窑头村姓孙的。”
叶小山被震的说不出话来，这事也太巧了。此前受的种种委屈涌上心头，颤声道：“那么说，你还是俺老乡哩，窑头村和桃花屯就隔着一座山。”
孙狗娃拍了拍叶小山的肩膀，点头道：“是老乡，放心，以后俺负责照顾你。不过眼下先把饭吃了。待会好应付师父安排的事儿。”
“嗯。”叶小山重重的点了点头。
经过了解，叶小山虽然对孙狗娃依旧怀有戒心，但不再是那么严重。小孩子很容易忘记不快。他答应了一声，拿起窝窝头和咸菜，大口的吃了起来。一天一夜饮食未进，把他饿坏了。
“大师兄在吗？”一声沉闷的喊声从门外传来，接着一个身如铁塔的汉子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来，我给你介绍。”孙狗娃站起身来指着铁塔的汉子对叶小山道：“王大牛，今年十八岁，是你的四师兄。”
“四师兄，”
“嘿嘿。小师弟醒了？”王大牛憨厚的笑了笑，转脸对孙狗娃道：“师父有吩咐，交代我来喊你和小师弟，估计要重新安排活儿。”
孙狗娃皱眉道：“小师弟身子虚弱，师父不知道吗？”
王大牛撇嘴道：“他哪能不知道，这次肯定是为了报复小师弟。”
孙狗娃叹道：“毕竟祖师殿还是无为子说了算，也不能过于顶撞他，你扶着小师弟，我先去探探师父的口风。”
“哎……”
听得那老道士要安排给自己活干，叶小山打心底发憷，但如今已经卖与皇天观，生死已然不由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由王大牛扶着出了柴房。
躺了一天，叶小山脚下有些虚浮，但刚才的窝头垫饥，身体状况还是蛮不错，穷人家的孩子身体都结实没那么娇贵。一路走，王大牛细细把他昏迷后的情景一一和叶小山说来。叶小山这才发觉自己误会了大师兄，芥蒂之心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感激之情。
外面的山风有些猛烈，但此时乃是夏季倒也无妨。祖师殿面南背北座落，分三重院落，第一重乃是祭祀祖师的场所，第二重为殿内弟子演武操练所在，第三重才是他们的住所，包括厨房、柴房、器具等一应事物都在此处堆放。
从后院赶到第二重院落时，众人已经站在院落中央听候吩咐。虽然祖师殿占地面积广阔，但此处只有叶小山他们五位弟子和无为子一个道士而已，平常只管着打扫院落，每到初一、十五敬香祖师。只有盛大节日时，这里才聚集满了整个皇天观的道士。所以平常祖师殿还是非常萧条的。
无为子在台阶上方站定，见到二人姗姗来迟，阴沉着脸怒道：“你二人为何对为师的吩咐置之若罔？你们眼中还有为师么？”
叶小山不懂规矩，以王大牛马首是瞻。
王大牛急忙作揖道：“小师弟身体单薄，故而来迟，请师父恕罪！”
无为子冷哼一声，道：“赵清明。”
“徒儿在。”赵清明急忙闪出身来，恭敬应答。
无为子道：“怠慢师长，依观律，该当如何处罚？”
赵清明答道：“鞭笞十下，以儆效尤。”
“执行吧。”无为子跌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懒得看众人求告的眼神。
赵清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虽然不怕王大牛和叶小山找他麻烦，但毕竟祖师殿也就五个弟子，如果得罪了他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让他在孙狗娃他们当中如何立足。
一旁刘不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抬头望天当做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
大是大非面前，孙狗娃毫不含糊，沉声道：“三师弟，既然观律写的清楚，你就执行吧。”
看到大师兄不为自己出头，王大牛彻底死了心，和叶小山乖乖的斜趴在台阶上，接受惩处。幸好鞭笞还是穿着衣服，否则这人可丢大发了。可夏天衣服单薄，一下重一下的鞭笞疼的二人呲牙咧嘴。
莫名其妙的挨了十下鞭子，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在他幼小的心里深深的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望着道貌岸然的无为子，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他知道，自己还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自己长大的那一天，就是无为子受惩之时。
“你不服？”无为子瞥了叶小山一眼，冷冷道。
小山年幼，太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很快让无为子发觉了端倪。
“我知道你不服。”无为子呵呵一笑，人畜无害的紧盯着叶小山道：“在祖师殿，道爷说了算。既然不服，道爷就让你服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