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乱得太厉害，知道一时无法制止，在陈毅和另一个中级军官王尔琢的建议下，朱德临时做出了“敌人来了”，让部队撤退的决定。
部队一口气跑出二十多里，才在一个山坳里的平地上停下来。这是撤出三河坝以后的第一次全体集合。两千四、五百人的部队，现在只剩下七、八百人。
陈毅斥责了破坏团结，煽动逃跑，抢劫勒索，调戏、欺辱妇女的现像。对严重损害军誉的三个人，当场宣布执行了最严肃的革命纪律。
韩九斤摸着脑袋吐一下舌头，悄声嘀咕：“操他娘的好厉害。到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少军不知道韩九斤这话另有一层意思，只以为他看到这阵势有些害怕，就碰了碰他的胳膊逗他说：“早死早转生，辈辈活年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怕什么？”韩九斤确实有些怕。他承认地点点头，然后又摇着头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阵很怕掉脑袋。”
接着，朱德讲话，说：“同志们都知道，大革命是失败了，我们的起义军也失败了。”他停下来，缓缓地扫视着大家。
韩九斤感觉气氛很凝重。
官兵们都痛苦地低下了头，谁也不说话。河坝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着竹林“唰唰”地响。
朱德把声音提高了点，继续说：“但是，大家要把革命的前途看清楚。一九二七年的中国革命，就好比一九零五年的俄国革命。俄国在一九零五年的革命失败以后，是黑暗的。但黑暗是暂时的。到了一九一七年，俄国的革命终于成功了。中国革命现在失败了，也是黑暗的。中国也会有个‘一九一七’年的。只要能保存实力，革命就有办法……”
韩九斤又记起了自己是一个“革命战士”。他被这种气氛感染着，也有一种朗诵诗句的冲动，就像周建德一样。可是他不会。他没有周建德那两下子。他看看不远处的周建德。周建德和大伙一样，正认真地听朱德讲话，似乎并没有他这种冲动。
朱德讲完，陈毅又讲话，他说：南昌起义是失败了。南昌起义的失败不等于中国革命的失败。中国革命是一定要成功的。我们大家要经得起失败局面的考验。在胜利发展的情况下，做英雄是容易的；在失败退却的情况下，做英雄就困难得多了。只有经过失败考验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要做失败时的英雄！”
刘桂酬抿着“方嘴”微笑着。陈毅的话一讲完，他那簸箕似的手就拍到少军腿上，兴奋地一个劲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韩九斤在另一边也拍了拍少军的腿，扭过头来和少军说：“看人家讲得多明白。失败时的英雄！懂不懂？这英雄了不得！”
然后，王尔琢讲话，宣布了统一整编部队的决定以及具体方案。
整编后的部队成一个团，设七个步兵连，一个迫击炮连，一个机关枪连。朱德任总司令，陈毅任党代表，王尔琢任参谋长。
周建德在一个步兵连还是担任连长。古新生在周建德连担任副连长。刘桂酬和少军在周建德连分别担任两个排的排长。韩九斤在少军这个排也担任了副班长。
现在，部队驻扎在广东韶关。
快过年了，老百姓有钱的没钱的都忙碌起来。小孩子们更是扳着指头算日子，凑在一起炫耀吵嚷，你说你娘给你买了这样的新衣服，我就说我爹给我买了那样的双响炮。
这气氛感染着韩九斤。他想起了小时候，每次过年，穿得吃的玩的，其他穷人家孩子有的，他爷爷想尽办法也要给他准备好。于是，他又想起了他的爷爷。他想如果爷爷还活着，他现在一定当逃兵。他娘的周建德活埋老子老子也不怕。顶多，为了和弟兄们革命，过了年再回来。今天，韩九斤就有些闷闷不乐。部队放了半天假，有人叫他喝酒他也不去。他不喜欢喝闷酒。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他自己也弄不清，现在什么都不想，为什么还这样烦躁。外面喜鹊“喳喳喳喳”地吵。他骂了一声娘。那小东西们反而“嘎嘎嘎”地笑起来。他骂着娘跳下地扑到院里，脱下一只鞋就朝喜鹊打过去。
喜鹊飞了。鞋在树枝的磕磕碰碰中掉下来。那一阵，少军刚给房东劈完劈柴，站起来舒展一下胳膊腿，那鞋就掉在少军脑袋上。少军愣了一下。韩九斤也楞了一下。韩九斤吐一下舌头赶忙缩回屋里。少军往这边看看，把鞋放在一边，收拾劈好的劈柴。
韩九斤大躺在床上，忍不住“嘻嘻”地偷笑。他又高兴起来。
少军干完了活儿，提着韩九斤的鞋来到韩九斤屋里。韩九斤立即鼾声如雷。少军坐在韩九斤脚边不吭气，和韩九斤摽开了耐性。一会儿，少军就进入到烦心的沉思中：信丰整编以后，部队的组织性、纪律性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部队在哪里都站不住脚。十一月下旬，朱德和范石生谈判成功。部队又以国民革命军的名义出现，成了范石生属下的第十六军四十七师一四零团。部队得到一些给养，军装焕然一新，弹药也有了补充。可这……不是意味着又和国民党走在一起了吗？少军不服。为这，他找过古新生，也找过陈毅。陈毅告诉他，这是革命策略。他相信陈毅。他等着革命高潮的到来。终于，他们接到命令，跟着朱德往广州参加暴动。他以为革命高潮到来了。广州暴动以后，他们会像当年的北伐军征讨北洋军阀一样，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国民党新军阀。不料，部队刚到韶关，就得到了广州暴动失败的消息。少军失望了。尽管他还坚定着革命的信念，相信总有一天，还会有一个“南昌起义”或者是“广州起义”的革命高潮。相信总有一天，中国革命会像苏联革命一样取得成功。但一个光灿灿的希望破灭后，他眼前突然地黑暗下来，就使他的心时常被失败的痛苦绞割着，不得不用更顽强的毅力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一直听不到少军的动静，韩九斤沉不住气了。他睁一只眼瞄一下少军，装着睡觉很香甜的样子，咂巴了几下嘴，然后，就说“梦话”说：“玉瑛妹妹，你可真好看呀。”
少军本来是要等韩九斤自己“醒”来，拿鞋跟韩九斤算砸脑袋那账的，这时听韩九斤又拿玉瑛妹妹开心，也就顾不得再等韩九斤“醒”来了。少军扭过身，拉住韩九斤的手猛地把韩九斤拽起来，就说：“你个蛤蟆皮。是不是又想挨打？”
韩九斤装什么都很“像”。就是明知道是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事，他也能毫不脸红地抵赖下去。何况，有好多需要装那么一下子的事情，还是他本来的一种闹剧。他揉着“没有睡醒”的眼睛，喃喃地说：“老少，蛤蟆皮又怎么惹下你了？觉都不让睡？”
少军对韩九斤实在没有办法。韩九斤把“蛤蟆皮”当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这时候，少军无论有多大的火，总能削弱一半。少军认为，“蛤蟆皮”是韩九斤的缺陷，天生的而且绝对无损于道德、但却总能被人歧视的缺陷。少军最同情韩九斤这一点。实在忍不住火气，偶尔叫出来“蛤蟆皮”，他也马上就后悔。现在少军就是这样。他不能容忍韩九斤左一次右一次地拿玉瑛妹妹开心，却因为对韩九斤的同情，他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少军把韩九斤的鞋扔到地下另一只鞋的跟前，跟韩九斤说：“我看你这一阵很高兴。我请客，喝点酒去。”
韩九斤被逗馋酒了。但今天他似乎更想把少军逗火一些，再说一阵玉瑛妹妹的事情，哪怕引起吵架。他一边装着是为陪少军才去喝酒的样子慢吞吞地下地穿鞋，一边说：“可以少喝点。绝不能影响到革命工作。”然后，他就看看少军说：“老少，我梦到玉瑛妹妹了。玉瑛妹妹长成大妹子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少军一把提住韩九斤，趁韩九斤有一只鞋还没有穿好，拉着韩九斤在地下兜圈子。韩九斤哭哀哀地叫喊：“玉瑛妹妹，快救命呀。”少军骂了一声娘，拉着韩九斤就走得更快。韩九斤那只鞋也丢了，光一只脚跟着少军跳腾着，更是扯着嗓子哭喊：“玉瑛妹妹呀，好看的玉瑛妹妹呀……”
院子里刚来的刘桂酬接了话，高声大嗓门地说：“蛤蟆皮你嚷什么？怕人不知道你有个好看的玉瑛妹妹吗？”说着话，高大的刘桂酬走进来，乐呵呵地接着说：“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们。我正想，你们去哪里喝酒了，也不敢告诉老刘一声。没想到，你们都闷在家里想媳妇。”
少军想岔开话题，就说老刘你逗我们吧？你要真找你早到家里来了。又问是不是真的有事？刘桂酬说本来没事，找到你们倒有了事了。想和你们凑凑热闹，说说女人。然后他就转过头去问韩九斤：“老听你念叨‘玉瑛妹妹’。这个好看的玉瑛妹妹怎么个好看法？你给讲一讲。”
已经坐到床上又要躺下去的韩九斤又来了精神，“呼”地跳下地，就按着相片上李玉瑛的模样，眉飞色舞地描述起来。
韩九斤越来越放肆。少军再也忍不住了，脸色铁青，很不高兴地打断韩九斤的话说：“韩九斤，以后不许你再提玉瑛妹妹。”
“好好好，不提，不提。”韩九斤赖皮赖脸地凑到少军跟前，“嘻嘻”地笑着，然后慢慢地说：“关于好看的玉瑛妹妹的事情，蛤蟆皮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刘桂酬这才猜到，“玉瑛妹妹”是少军的什么人。刘桂酬“哈哈”地大笑一阵，亲热地挨少军坐下，说：“老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个‘好看’怕什么？我要有个好看的媳妇，我巴不得让人们到处宣扬。”少军不敢多说玉瑛妹妹的事情，不然又是“童养”又是“休”的，话就会越说越多。他只好满不在乎地笑笑。然后，他再一次岔开话题跟刘桂酬说：“老周和新生都被传令兵叫到总部去了。老刘，依你看，最近会不会有个有关革命转折的大行动？”
刘桂酬摇着头：“这可不知道……哦，对了——”他受了少军的启发，突然神秘地说：“会不会与宜章有关系？前一阵我见到个人，现在才想起来，他是中共宜章县委的。”
韩九斤也高兴地立即插话：“宜章？那是老少的家乡。也是玉瑛妹妹的家乡……”
话题又让韩九斤拉回到玉瑛妹妹身上。少军没有办法。别人的嘴他堵不住。由他们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