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有时候感觉到有雪花飘到脸上。
部队静悄悄地，行进速度很快。侯小龙鼻头上落了一片雪花，他赶忙伸出舌头去舔。舔不着，舌头太短。那雪花融化成水，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时候，侯小龙的舌头都很困很痛了还没有伸过去。又一片雪花飞到他额头上。这一次想都不必想，那舌头肯定是更短。他缩性把额头抵到大个子的员营长身上蹭了一下。
“这小猴精。”
员营长脸部一定没有半点笑容。侯小龙吐了下舌头，想：“这玩笑开的不是时候。”
果然，员营长接着又说：“你把鼻涕乱往哪里抹？”
员营长走出队伍，一会儿招呼人们“跟上”，一会儿提醒人们“小心路滑”。
江颖勤赶上来，和员营长并肩走着。员营长知道这党代表有话要说。可是他耐着性子等得都不耐烦了，江颖勤还是没有开口。员营长忍不住了，问：“党代表，有什么指示？”很明显，口气中讥讽多于玩笑。
江颖勤没留意这些。当他再从各个细节中搜索分析了一遍，断定自己的结论完全正确以后，江颖勤先笑了笑。虽然看不见，但员营长已感觉到江颖勤在笑，感觉到江颖勤那两颗虎牙的婆婆妈妈。江颖勤终于说：“员营长，陈浩他们要把部队拉走，拉到方鼎英那里去。我分析，这是绝对的。”
“不会。”员营长断然地说：“决不会。我了解他们。”接着，员营长又换了十分耐心的口吻，规劝江颖勤说：“都是革命同志，不要乱猜疑。你记住，我们是腿，他们是头。腿要往哪里走，须听头的指挥。”
“不。”等员营长说完了，江颖勤说：“我们的头是代表正确路线的党的前委。现在，陈浩他们已经不是路线正确不正确的问题了。他们要带部队往相反的方向去。我分析过已经不止一次。员营长……”
“好了好了。”员营长不耐烦地打断江颖勤的话，不客气地说：“不要再说了。那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也不是我们现在要争论的问题。实在想讨论，等到了目的地，我陪你好好坐坐。”说完，员营长蹽开长腿大步往前走去。又追到侯小龙这里时，侯小龙仰着脸伸着舌头承接雪花的动作使他回了一下头。他发现江颖勤还气喘吁吁地跟着，心里就痛快万分地骂了一句“活该”。很快，他又带几分同情地放慢脚步，紧压着三分恼怒，无奈地说：“老江呀——好吧，老江你说吧。”
江颖勤没有再说客套话。一旦能讲，他不敢再耽误时间。他从陈浩他们对曾士峨由撤职到调离特务连谈起，又提出了每次部队行军，宛希先都跑前跑后做鼓动工作，而这一次却一直没有露面的质疑，也讲了在这之前，他对陈浩他们三人已经有所怀疑的依据，以及让侯小龙回团部汇报战况时，侯小龙在团部的所见所闻；同时也对此作了比较客观的分析解剖。
江颖勤很低的说话，有的就钻进侯小龙耳朵里。“怪不得！”侯小龙吃了一惊后，就舔着嘴唇偷笑着，很有一股立了功喜孜孜的样子。
徐庶给宛希先讲什么撤退计划。侯小龙急着汇报完要往回赶，见副团长出去，也忙着跟到外面。他纠缠着韩庄剑完成他的任务。韩庄剑听了几句，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着急地走了。那一阵他还十分委屈，暗怪江大哥不该让他回来汇报什么战况。人家没人稀罕听。现在他才感悟到，江大哥那是另有目的。一回来，江大哥就反复向他询问，听了战况后，陈团长他们有什么反应？还不厌其烦地问了许多其它的琐碎细节。当他讲了韩副团长“兼任”特务连的什么往特务连去了的事情时，江大哥的脸“唰”地就变了。还有！还有三营回来时——那时候侯小龙又等了很久，生了气正要离开团部，在遂川遭袭击失去联系的三营突然在敌人后面打响。这消息传来，人们都很高兴；侯小龙和勤务兵又喊又跳，陈浩和徐庶却躲开宛希先到了院里。陈浩嘀咕着什么。徐庶似乎更低了些的话反而进了侯小龙的耳朵里：“他们刚回来不了解情况不足虑。”那一阵，江大哥听了这个细节后，忍不住就又说了一句：“坏事。”
“怪不得！”侯小龙懊悔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早知这样，当时就该更留心一些。”他琢磨着江颖勤时时飞入耳中的谈话，回想着在团部见到的听到的一切，他也越来越觉得陈浩他们可疑。“他们是坏人。”侯小龙下了结论。他为部队的前途耽起心来。“现在，毛委员也不在部队，怎么办？！”
员营长听着江颖勤的讲诉和分析，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江颖勤感到员营长听不下去了；感觉到员营长会在突然间咆哮起来，会在突然间挥舞拳头向他打来，甚至会拔出手枪，骂着“你污蔑、造谣、挑拨离间，老子毙了你。”然后，就真的向他扣动扳机。江颖勤觉得自己嘴太笨，比不上宛麻子的一半。如果这事搁在宛麻子身上，他不仅会把疑点分析得十分透彻，还会利用员大个子“头”和“腿”的话，把那党和前委是头，我们都是腿的道理讲得让人心悦诚服。
员营长真的拔出手枪，左手抓住江颖勤的衣服，大声吼叫：“你他娘的胡说！”江颖勤还是那样憨厚地笑笑，平静地说：“事实就是这样，谁也骗不了谁。结论谁也可以推断……”
江颖勤话没说完，员营长松开江颖勤，朝天打了一枪，大喊：“停止前进。停！”
侯小龙一颗心掉回肚里。战士们都停下来。侯小龙只顾瞅着已掉在后面的江颖勤和员营长，落下前面的人好几步。他跟上去，也停下来。
员营长这突如其来的做法，使江颖勤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公开违反团部命令，须给同志们做工作。而现在，时间仓促，一切都来不及……
很快，韩庄剑脸色铁青地赶上来，劈头就问：“为什么停下来？快走。把敌人甩得更远一些。”
“为什么向南？”员营长发了牛脾气，毫不让步地质问：“为什么不向井冈山撤退？”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不必多问！这是团部的决定。”韩庄剑一点也没想到，员营长会看穿他们的计划，会在这时候阻拦他们的行动。他试图用员营长惯用的话说服员营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快走！”员营长没理这茬，一把抓住韩庄剑的脖领子，吼：“南面有敌人的重兵，有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十三军。你想把弟兄们带到方鼎英那里去！……”
“放屁！”韩庄剑一把托开员营长的手腕，向身边特务连的几个战士历声命令：“员营长动摇军心。先把他带回团部去反省。”几个早已安排好的人扑上来，把员营长带走了。
侯小龙的心又紧张起来。看来部队是没法救了。部队走了，毛委员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闹革命？想到这里，他猛地就想到应该赶快向毛委员汇报。侯小龙听的故事多，幻想也多，孙悟空、哪吒、土行孙……他们都当过他的“化身”。平时他只是幻想一下，这时急了，他就真把自己当成了神话中的哪个神仙，也不想距离砻市一百多里路，来去一趟早误了大事，他就喊：“韩胖子你是坏人。我给你告毛委员去。”喊完拔腿就跑。
韩庄剑掏出手枪，向着黑影打过去。侯小龙栽倒了。江颖勤的心像被什么捅了一下，猛地一哆嗦。侯小龙爬起来又跑。江颖勤有些着急，小龙要有个好歹怎么办？但是，为了跟着部队找机会再把部队拉回来，江颖勤只好完全丢开这个问题。
韩庄剑这才想到，是自己不小心，把疑点露给了侯小龙；是侯小龙把他们的事情告诉了员大个子。
韩庄剑站在路边，向黑暗中急行军的部队鼓励着：“同志们，时间刻不容缓。再拖延下去，我们就有被敌人吃掉的危险。”他想起了毛泽东说过的话，很有风度地叉起腰来，手一挥说：“同志们快走。走就能生存，生存就能胜利。”
部队行进的速度更快了。
4
侯小龙按着他估计的近道往回返。跑了一阵，他感觉屁股、大腿酸困酸困的。他歇下来，这才知道自己受了伤，韩庄剑那一枪打在他屁股上。侯小龙没劲跑了。屁股疼得越来越厉害。“血直流，止都止不住”。
天快亮的时候，侯小龙在一个小村里叫开一户人家，并且在这里住下来。快过旧历年的时候，一天，他和木工主人在院门口拉大锯，薛根子背着些井冈山土特产来换些零花钱，两个人碰在一起。薛根子带走侯小龙。路上，薛根子告诉侯小龙，部队早回去了。那天陈浩他们拉部队走的时候，毛委员已到了茶陵城西二十来里的地方。毛委员在湖口追上部队，把部队重新带回井冈山。陈浩他们三个人被公审后枪毙了。那时候，侯小龙伤口还在化脓。薛根子把侯小龙带回砻市交给工农革命军。侯小龙住进医院后知道，陈浩他们被枪毙后，毛委员代表前委，任命张子清为团长，又任命江颖勤为团党代表。后来，赵美琴来看侯小龙，见侯小龙只需换药休息，就和医院商量好，回去后又让薛根子下来把侯小龙接回了她家。
估计会在早上回来，三十这天，赵美琴起了个大早，做好饭温在那里，把年前已经很整洁的家又简单收拾一下。铜叶也早早起来，而且欺负醒了两个哥哥。太阳光斜洒在小院里的时候，赵美琴没事了就和孩子们一起玩，一会儿又和铜叶踢毽子。这一阵，赵美琴踢起兴趣来，越踢越有精神，越踢花样越多，姿态越好看。铜叶看得眼花缭乱，兴奋得拍起了手，一边叫嚷：“娘！真好！真好！”铁树铜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正翻着跟头就趴在那里；看他娘姿态优美地踢着，不由地眼红起来。先是铜树一个人，接着铁树也参加进来，好像考验他娘的本领似地，咋呼着跑来跑去地抢毽子。赵美琴就着两个儿子争抢毽子的态势变换着自己踢毽子的花样，竟使铁树也由不得大叫起来：“娘，你真是好样的！”
小院里一片欢乐的气氛。侯小龙和薛根子站在院门口，轻轻笑着，不忍搅扰这个场面。
侯小龙被铁树、铜树、铜叶簇拥回家，被铜叶拉着手洗了手脸，被赵美琴按到桌子前，和薛根子一起“慢慢”地吃过了饭。他就再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去睡一会儿”了。
侯小龙要再看琴大姐踢毽子，要让琴大姐教他踢毽子。赵美琴说男子汉大丈夫谁干踢毽子这事。她猛地想到应该让小龙学点真本领，就拉住侯小龙的手说：“小龙，趁这养伤的机会，你把打枪的本领好好练一练。让肖队长给你当师傅。”
侯小龙猛地推开赵美琴的手，等了一会儿，还是噘着嘴说：“我不用他教。”然后又说：“我们部队里能教我的人有好多好多。”
赵美琴脸色沉重了一下。但她还是很坚定很严肃地说：“不行。肖队长打枪的本领很高，你必须得跟他学。”这不容反驳的语气，在赵美琴身上，侯小龙还是第一次体会。
这时候，肖飞虎静悄悄地走进来。他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眼光在人们脸上扫来扫去。他慢慢挪到屋里，好像听到侯小龙的话似地笑看着侯小龙。一会儿，他的笑变得和顺了些，他摸着侯小龙的脑袋，说：“小兄弟，不要把自己看得那样了不起。”
铁树斜瞪了肖飞虎一眼。铜叶连忙拉住侯小龙的手，柔弱地说：“小龙舅舅，跟我踢毽子去。”侯小龙扭头跟铜叶笑了笑，说声“等等”，就冷不丁跟肖飞虎说：“肖队长，你的手……”就装着被铜叶拉走了神又把头扭向铜叶。
肖飞虎一愣。那只摸过侯小龙脑袋的手，这一阵放在背后桌子上，就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另一只装在衣兜里的手也差点掏出来。
侯小龙抬起头，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跟肖飞虎说：“你手上虎口那里的茧子那么厚。一看就知道，肖队长不简单。”
肖飞虎笑起来。
赵美琴剜了侯小龙一眼，也无声地笑了。
侯小龙这才拉着铜叶，跟铁树、铜树说：“走，外面玩去。”
薛根子悄悄拽拽侯小龙，轻声说：“听话。”侯小龙明白了薛根子的意思。他感激地看看薛根子，还是往外走去。
赵美琴想不到侯小龙会这样“不听话”。声音威严地喊：“小龙，不要只知道玩。回来，坐下。”
薛根子一伸手把侯小龙拉回来，又让侯小龙坐在赵美琴身边。薛根子看看赵美琴的眼睛，知道没事了，就领着孩子们到了外面。赵美琴喊：“就在院里玩。”薛根子憨厚地答应一声。
屋里就剩下侯小龙、赵美琴、肖飞虎三个人。肖飞虎还是靠着桌子站着。赵美琴和侯小龙还挤坐在床下那条长些的小凳子上。赵美琴拉着侯小龙的手疼爱地抚摸着，好一阵才笑了笑站起来，跟肖飞虎说：“坐吧，今天是怎么了，木头人似地。”然后，就在跟前的床上坐下。
肖飞虎瞪了下赵美琴，挪到赵美琴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赵美琴踢了下肖飞虎，笑着问：“肖队长，是不是有事情？”
肖飞虎声音很高地长叹一口气，然后，又瞪了眼赵美琴，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屁事没有。过年了，没家没口的，闲串门。”
赵美琴立即站起来，快言快语地说：“没事干，给我办个事。”就拉住侯小龙的手把侯小龙拉起来，继续跟肖飞虎说：“让小龙的枪法跟你一样，只能比你强不能比你差。你好好教一教。”又把侯小龙拥到自己前面使侯小龙面对着肖飞虎，认真严肃地说：“现在，我们姐弟俩就给你磕拜师头。”
见赵美琴真的要拉着侯小龙跪下去，肖飞虎立即站起来拦住，并且很是惊讶地问：“琴姐姐，怎么，你也要学？”赵美琴说：“对，我也学。我们姐弟俩一起学。”
肖飞虎很感头疼。这两个人他都不能教。当年他的师傅教他，他的屁股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侯小龙是琴姐姐的弟弟，很疼爱的弟弟。他不能打。他动一指头，琴姐姐都不会让他。至于琴姐姐，他就更下不了手了。而不打，那就是对他们的不负责任。
赵美琴见肖飞虎犹豫着不吭气，以为自己多疼了一些侯小龙，肖飞虎就生气不想教，就越发把侯小龙往自己怀里搂一搂，不容对方犹疑地问：“肖队长，你倒是收不收我们这两个徒弟？”
肖飞虎立即讪笑着，稍顷，还是严肃认真地说：“要让我教，我可是按规矩来，决不留情。”
赵美琴没想那么多，落落大方地说：“你严厉些，该怎样就怎样。”
“好吧。”肖飞虎坐回到椅子上。像他当年的师傅那样抬头挺胸。
赵美琴和侯小龙给肖飞虎磕了三个头。
肖飞虎找了两把斧子，给赵美琴侯小龙一人一把，把他俩叫到院里，一边说明天跟王头领借两把真枪，今天先用斧子凑合一下。侯小龙提醒说明天过年。肖飞虎就说少废话，给我当徒弟别想清闲。他让赵美琴侯小龙摆好姿势站好，像拿手枪一样拿着斧子再把胳膊平伸出去，不能高也不能低。肖飞虎说：“这是练臂力，练基本功。”
肖飞虎找了一根不粗不细的竹棍，在赵美琴和侯小龙之间走来走去地检查。赵美琴的胳膊低下来她自己还没感觉到的时候，肖飞虎在赵美琴屁股上抽了一竹棍。赵美琴没有弄懂肖飞虎为什么打她。这时候，肖飞虎感到手下留了情，自责自己太不应该，咬咬牙，下狠心地“啪”地又抽了一下，跟着训：“胳膊太低了。抬高点。”赵美琴头脑发胀并没听清肖飞虎的话。赵美琴恼怒地说了个“你”字，胳膊不由地更低下来。肖飞虎“啪”地又是一竹棍，严厉地说：“把胳膊放平！”
这回赵美琴听见了，也知道肖飞虎的“规矩”是怎么一回事了。赵美琴连忙把胳膊抬起来，并且极力注意着，不使胳膊高一点或低一点。
肖飞虎跟赵美琴讨好地笑笑，解释说：“我师傅说过，屁股上肉厚，打不坏人。”
侯小龙也乖觉地接受着师傅的指点，不敢有丝毫大意。
赵美琴又挨了一次打。她把酸困的胳膊抖动着再抬起来的同时，侯小龙晚一刻低下去的胳膊赶忙抬起来，又躲过一次打，还得到肖飞虎的表扬。赵美琴高兴地看看侯小龙，鼓励地点点头，就又被肖飞虎抽了一竹棍。
赵美琴、侯小龙再也不敢分心了。这时候，肖飞虎让赵美琴歇一会儿，说等等再练另一个动作。肖飞虎站到侯小龙跟前单教练侯小龙一个人。侯小龙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胳膊颤抖着，看看要往下垂，又赶忙往上用力。他支持不住了，还没感觉到低下去了没有，屁股上就“啪”地挨了一竹棍。
赵美琴不顾一切地推开肖飞虎，不高兴地说：“你不知道？小龙屁股上有伤！”侯小龙赶忙拉开赵美琴，说：“琴大姐，我的伤好了，不怕。”刚说完，就因为犯了规矩，屁股上又挨了一竹棍。侯小龙立即再摆好姿势，赵美琴跟肖飞虎说：“肖队长，要打，你打他没伤的那一边。”侯小龙“哧”地笑了一下，说：“肖队长，这一面没伤。”就指了指没伤的那面。肖飞虎的竹棍就在那一面又抽下来。肖飞虎说：“好好练你的。”
侯小龙把心收回来。这回是再也不敢分一点心了。
铁树、铜树、铜叶在一边给侯小龙喊“加油”。赵美琴赶忙过去制止住，说：“别让小龙舅舅再分心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