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世界非常住,一切倚托亦非真。

    第六道门为阳爻,为一座“心”型的天然石门。“心”,如果放在问政方家的十三元书院中以“心”门来解,即《传习录》中所讲的“人心乃充塞天地间的一个灵明”。如果要问方易馀将“心”比作什么?兼得了十三元书院中“大成”、“混成”、“蒙”、“别”、“空”、“心”、“传注”七门绝学的他则在梦中以“任梦驰骋”锻造人之无限想象能耐,他过八万由旬须弥山,再行般若舟、渡生死海,在惊涛骇浪之中,将“真我”、“假我”合二为一,将其“心”比作一个灵魂化一束意念常驻司空。

    此时,问政方家的第四十七世主方春童正站在六甲岭上第六道“心”门向山顶望去。搁船尖的形状似是一只硕大的天螺,山顶又像倒扣着的福船的船底底尖,是传说中的明教“光明顶”。只是此光明顶非是新安七十二大家甲子论道也就是传说中的黄帝炼丹之所的黄山光明顶,它是搁船尖上的一线光明,又号称“金顶祥光”。但是,此刻在方春童的眼中,光明顶上一轮明月悬挂,月光则如水银泄地,人如果从第六道门向上看,盘旋向上的山道上就好像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那道光如水波荡漾,一圈一圈的涟漪,一直绵延到山半腰的云雾中。穿过云雾再往上,天穹中仿佛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庙宇若隐若现。

    方春童也不禁暗自惊讶:“此处莫非设下天门关?”心念一起,他立刻运集他的全部心智来进行推算。在他看来,此地确实具备某种“神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是集合了他们问政方家十三元书院至少九门以上的神通绝学来实现一种巧夺天工造化于人的“假象”,但是这种“假象”也只是针对常人而论,对于像方春童这种非常人的级别,却被看作是一种集合了“人”所能为的“智慧”而造就的不寻常的“现象”,它往往真实的存在于常人肉眼与想象所不能窥及的地方,其组合时间与空间之能,也许就如同《光明赞》中所讲述的光明与黑暗的中际,“造相”创造了“十天八地”。

    在《光明赞》中,“十天八地”被描绘成一种“永世”的存在,故老相传,搁船尖正是位于明教的“十天八地”之中。

    方春童蹲下身来,低头看了看掌纹,在摊开的手掌中,一道清晰的褶痕如烙印一般诡异地生了出来。

    见到这般,他已是满头大汗。

    汗珠却跟春天的野草一样。

    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方春童额头上争先恐后的长了出来,它们滴落到岩石上,化成一滩滩无所定形的小水渍。

    方春童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暗道:“难道这一切与我有关?”

    但是他实不相信这世间居然有人能堪破人的命运因果律,从而能冲破命运所为的大界而一举将他的命运也纳入一个极其诡异的人的命运牢笼中。

    “既然有人会认为我是他所为的命运牢笼中的一个重要的环节,那么,他的目的究竟何在呢?”想到此处,方春童立即起身,沿着盘旋的山路,拾阶而上。

    方春童刚从第六道门出发,阿牧却刚刚来到分明石也就是第五道门的附近,他远远的看见了方春童的背影,刚想大声呼喊,就在这时,一道光亮仿佛从光明顶铺天盖地一般地洒落了下来。阿牧瞬间就呆在原地,口中呢喃道:“明船,那一定是姐姐说过的明船。”

    山脚下,水塘边。

    一道火焰“轰”地从大鼎中释放出来,散到夜色中,如一束绽开的火莲花。

    如此突兀的景象,就算是陈箍桶也原地愣了一下,随后他赶紧凝神守一,将心中久藏的意念集为一束。

    圣火熊熊,妙音颂唱赞歌,火光照耀下,在场每个人的表情或许不一,但在某个瞬间,他们内心中所表达出的某个意愿却是与陈箍桶达成一致。

    于是,秉承这种人为的意愿。千千万万束经年累月所成就的人之意念最终化为一束,令之常驻司空。在陈箍桶的意识中,常人命运所化的一种力量虽卑微如野草,远不如世间那些非常人的命运之树根深叶茂,且拥有一个命运的大界作庇护,就能抗得住岁月冰霜。但是,常人也自有常人的好,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赞的也许就是这种来自草根的生生不息而成就的自然伟力吧!

    这也许这正是“人心乃充塞于天地间的一个灵明”的源于人自身的信仰之力!

    陈箍桶闭着双目,一刹那,他的神思仿佛急驰千里,在他的四周,似乎每个人都在大声欢呼,纵情歌唱。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不知怎么了,竟隐隐地有些不相信,不相信这一切来得是如此突然,也许在他的意识中,这一切来得太过于轻易了,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终于,内心中的万马奔腾以及那些如被尘封了的金戈铁马之音都烟消云散去,一切仿佛被静止了,静得仿佛如同昔日他一个人身处在帮源洞的深处,只听见他一个人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如战鼓擂响。陈箍桶久藏在心中的那句话终于忍不住吐露:“主公!请多珍重!”

    陈箍桶就这般深深地跪在原地,像一座久经风霜的石刻。忽然,一滴滚烫的热泪滴落到他的脸上,他猛地一抬头,就见妙音热泪盈眶地站在他的身旁,她颤声道:“陈军师,我……我终于看到了明船。”

    陈箍桶的心中一惊,赶紧道了一声:“主公威武!”

    说罢,陈箍桶按捺住狂跳的心绪,他从怀中取一支骨质的灯烛,灯烛为一孩儿俑的形状,且搓一阴一阳两根秸秆儿作灯芯,从那孩儿俑的头顶百会穴处穿出。陈箍桶引来圣火先将灯烛点燃,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灯烛,跟在众人的身后,朝搁船尖上的光明顶行去。

    其实,关于“明船”,假如按照《光明赞》中所讲述的“净风造二明船”,实际上此“二明船”就是指“日”、“月”;“船”则是“光”。

    月光洒满盘旋的山道上,如一艘福船底尖朝天形状的搁船尖在月光的映忖下,越发的巍峨,洋溢着某个神秘的色彩。众人拾阶而上,过了“心”门后,耳边听见水潺潺,此乃“洗心涧”,每个人都一脸虔诚地取水自头顶浇灌,心中越发的清明通透,遍体生风。行了大约五百来步,山中又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众人都知道那是位于第二道门附近的太古玄音瀑布飞流直下落在岩石上所发出的响声,只是此时在“轰隆隆”如雷响的飞瀑声的背后,隐隐传出一缕琴声。

    太古玄音瀑布,从山下观望,如一缕冰丝搓成的琴的轸穗,而方春童站在瀑布底下一座小水潭往上看,瀑布却如一道银白的天闸,从天而降。但是此刻,他却无心欣赏这大自然鬼斧神工而成的瀑布美景,他掂着脚,侧耳倾听,仿佛有一缕琴声从瀑布后面传来,他听着听着,一时间仿佛入了神。

    “是《广陵散》吗?”方春童心中疑惑了一句。

    但是,方春童越听越心惊,因为瀑布后传出的琴音虽时断时续,却悉数采取按音,也就是奏琴者完全采用一种极伤心神的意念奏法,且琴音中所透露出的一种决绝的人与其自身命运相抗的强大信念,连方春童也受之感染,他开始忧心忡忡。直到此刻,方春童方才觉得他的这一行竟远比他先前推算得还要复杂许多。

    瀑布轰隆隆的飞流直下,砸在岩石上溅起千堆雪似的浪花。但奇妙的是,瀑布前的那一亩小水潭却平静无皱,连一圈涟漪也不见。

    方春童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也是自他出了十三元书院后的第一回为他自身的命运而叹。

    也许这一回,方春童也认为他走到了一个属于他的命运的岔路口,两条路,两种命运,两个连他也测算不出吉与凶的选择。

    当阿牧跟着陈箍桶、妙音、大石公等人来到太古玄音瀑布,他就见到了在小水潭边的方春童,只是一开始,阿牧差点没有认出来他,因为此时的方春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方公子,你……你怎么了?”阿牧指着方春童惊道。

    方春童先是在掌心中书了一横,就抬头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我为了占卜我自家的命运,强行动用三十七种内算之法,以至于现在被你看来,我脸色不大好看罢了。”

    “好你个小子,你是谁?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余胡子上前一把就揪住了方春童的衣领。

    方春童也不挣扎,只歪头看了看余胡子的眼睛,又撇嘴笑了笑。

    余胡子大怒,正待抽刀将方春童剁成八块,陈箍桶赶忙上前一步,一把就按住余胡子挥刀的手。

    方春童盯着陈箍桶道:“我知道你会出手的。”

    陈箍桶纳闷道:“虽然我知道你就是方春童,但你又是如何知道我会出手?你认得我?”

    方春童摇头道:“不认得,只不过你是个箍桶匠。你姓陈,我算过,在贺城我就算过,没错的!这听来很离奇是不是?没关系,虽然从命数上看,你只是个常人的级数,但是你却因为喜鹊儿成为我命运中的一环,从而被我算到,这没什么丢脸的。不过,人分九等,你虽是常人,却是常人中的一位有作为之人,一位有过非凡人生际遇的常人,在我看来,在人间也算是不错的级数了!”

    “我操你大爷的人分九等!”余胡子拔刀就准备朝方春童的头颅斩去。

    这一回余胡子的出手极快,众人显然阻止不及,就在阿牧发出一声惊呼之际,余胡子一个踉跄,没曾想他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砍山刀却砍了个空处。

    方春童站在原地,掸了掸身上沾的尘土与落叶之后,就笑道“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此时乃破界之境,行诸般阴错阳差之法,非是生来具足智慧,能以心调动人之六意,审查眼前世界,或是如蒙庄居人间世,独于天地精神往来,乘物以游心,突破界限,方才识得宏大与精微。是的,人分九等,吾乃非常人。像你这等身居下九流的一个常人,自困于自身六意而不明外物,生如野草蝼蚁一般,要越界定我的命运生死,岂非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而不知?我劝你不要贸然出手为好,免遭横死!”说罢,方春童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朝瀑布的方向掷去。那石子在空中走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然后落在瀑布前的水潭中,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见状,陈箍桶不禁一愣。

    余胡子却是心中怒极,但是他此刻却被他的死党高悬死死地摁住,动弹不得。高悬在他耳边嘀咕道:“问政方家精于玄微,可是你自己说过的,我也劝你眼下不要忙着出手,先看看情况再说。”

    一石入潭,万籁俱寂。

    月光从山顶洒到瀑布前的小水潭中,刚才投进水潭的石子料想已经沉到了水底,但是水面却依旧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只是此涟漪的界限却极细,扩散的边缘更是细到肉眼无法分明。水潭的表面依旧平静,其上还漂浮着一些落叶与枯草。正当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落在这看似平静的水潭之上,方春童则又从地上拣起一颗石子,掷到水中,再度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方春童道:“人生是一面湖水,人的命运偏偏有个大界,如果我与她是一类人,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我无法避免与她的命运出现交集。我选择了她,也等于是她选择了我。”说到这里,方春童看着眼前的水潭,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之极的表情。

    妙音轻移莲步,上前道:“公子可是在说你与喜鹊儿的相遇?人生无常,多生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公子何不与我等一并乘明船,达彼岸。”

    方春童抬眼看了看妙音,笑道:“你的脸上虽覆着一层白纱,但是却不能遮住你的美貌,你的眼睛生得真漂亮,声音听来也很悦耳,身段儿更好!不错不错!你是西域人吗?”

    妙音垂首道:“公子眼力高明,只不过我已老了。”

    方春童笑道:“我喜欢美女!人的美貌正是大自然的妙手偶得。不过,此时非彼时,人间很难再有一位像喜鹊儿那样的尤物让我身心快乐,感官上达到无上的快感。而你,终究只是个美女,此时此刻,只要我不选择你,你我之间的命运就很难发生交集。况且,我此刻正在寻求我与喜鹊儿命运交集后的答案。”说罢,方春童在众人一片目瞪口呆之中,一个纵身,就跳到水潭之中,从而发出“嗵”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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